裴风终于抬起眼帘,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波澜:“王妃贵体抱恙,下官岂敢叨扰。且濯锦王近月来雷厉风行,将整个长安搅得风急浪高、人心惶惶,此等情势下,稍有理智者皆明哲保身。下官亦是谨言慎行,唯恐行差踏错,为太子殿下招致无妄之灾。”
“停停停,”梅雨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自顾自地在案前坐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全是借口,避重就轻,你这是态度问题!这茶好喝。”
裴风对她的斥责恍若未闻,反而微微躬身为她斟满茶:“王妃息怒。您之前提及的那些作物……其来历,实在颇为诡异。
“下官不敢怠慢,翻遍了鸿胪寺典藏的所有域外农书、贡品图录、乃至胡商行记,更联络了司农寺、四方馆中所有可能知晓域外农事的官吏、通译、老农详加询问,始终找不到任何一条,关于曾有人将其引入大唐的记录。
“但有一点蛛丝马迹,下官倒是查实了——这些闻所未闻的奇物最早现身于我大唐疆土的时间点,相当巧妙,恰是五年前的那个冬末,万物蛰伏、春耕在即的时节。”
梅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茶盏,若有所思:“那一年还发生过什么怪事?或者说……大事?”
“王忠嗣将军兼任河东节度使;酷吏吉温、罗希奭得右相青眼;杨太真被册封为贵妃;其族兄杨钊——也就是如今的杨国忠杨太府,得以自由出入宫禁。”裴风垂眸禀报,声音平稳无波。
“就这些?”梅雨忽然撩起帷帽一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睛,“裴少卿,你硬是假打得很哦!”
裴风仿佛被这句话点醒,随即作恍然状:“经王妃提醒,下官忽然想起一桩陈年悬案。说来也巧,杨太府现今居住的那座华宅,这五年来接连发生过数起仆役失踪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仍是悬而未决的无头公案。”
“你的问题是太爱演了,还‘忽然想起’?”梅雨略微仰头看着他,兴趣被彻底勾起,“除了杨国忠家里,其他地方呢?还有没有类似的无头公案?”
“自然是有的,而且……为数不少。下官已亲自调阅了京兆府、大理寺近五年来所有报备的失踪案卷。每一案发生的地点、失踪的人数、大致的时辰……都已一一详录,并清晰地标注在了一张长安舆图之上。”
“还有……”裴风掏出一张随身的图纸在梅雨眼前展开,“像这样描绘每个案发地附近环境的坊曲详图。”
“抱歉裴少卿,我承认我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梅雨取下帷帽倾身细看,笑意真切几分,“不过你如此尽心尽力……说吧,还想让我办什么事儿?总不会就为了眼前这一桩吧?来,坐下慢慢说。”
“王妃果然爽快,”裴风从容地在案几另一侧跪坐下来,“一会儿要您见的那位,其实是下官……代太子殿下,送给您的一份小小人情。”
“哦?”梅雨手中茶盏堪堪触到唇边,闻言缓缓将茶盏搁回案上,盏底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太子还肯听你的建议送人情?”
“人情送出去,自然盼着有来有回。下官所请之事,对旁人或许千难万难,但对王妃而言——”裴风刻意顿了顿,“不过是一碟小菜。只要您点头,事成,那套舆图便会立刻完整无缺地奉于您案前。”
“那我就应下了。”梅雨答得干脆,没有丝毫迟疑。
“王妃……不先听听是何事,再仔细考虑一二?”裴风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实话实说,我很需要那套地图,听不听无所谓,反正我会做到的。走吧,去见那个‘形同妖物’的异人。”梅雨已起身理好帷帽,雍也纯心领神会将门推开。
三人沿一条更为僻静、两侧植有高大古柏的石径向深处走去,最终停在一处独立小院前。
推开院门,景象迥异。
院内守卫皆身披皮甲、腰佩横刀,人数远逾常制。他们据守要冲,站位错落有致,扼守着所有可能的进出路径。几名手持劲弩的射手占据了制高点,冰冷的弩矢在秋日微光下寒芒隐现。
见王妃驾临,众守卫齐刷刷原地跪倒,双手伏地,顿首行礼。
“免礼。”雍也纯代示意后,守卫们方起身退至两旁肃立。
门口守卫钥匙轻轻一转,锁扣应声而开。
梅雨见一男子靠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手腕、脚踝都挂着沉重的锁链。
他四肢修长,肩背宽阔。身上那件黑色羊绒衫,即便此刻浸染着尘土与暗褐色的可疑污斑,多处被撕裂或勾破——在未被损毁的地方,顶级羊绒无懈可击的垂坠感透显出来。
黑色皮质束带紧束其上,勾勒出他极具攻击性的身体轮廓。最外面,一件裁剪精巧的黑色皮衣随意地套着,皮面即使略微磨损,依然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他的黑发略显凌乱,发丝间混着些许尘埃;眉峰微微蹙起,微阖的双眼隐在一副护目镜后,高挺的鼻梁在光影下投下锋利的阴影,赋予他一种凌厉而贵气的英俊。嘴角略显苍白,却紧紧抿着,没有半分动摇或讨饶的意思。
裴风率先踏入,顺势错步将梅雨护在身后,沉声提醒:“王妃当心。”
听见声音,男子缓缓睁开眼,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沉静而深邃。
“Your eyes are the sky unfolding,”梅雨忍不住轻叹,“Where the horizon fades into infinity.”
榻上的人轻哼一声,话语中听不出明显情绪:“Thanks… if that’s what you’d call it.”
裴风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惊疑,目光在梅雨与榻上男子之间迅速扫视了一个来回。
“王妃竟真通晓此等番邦言语?既如此,”他刻意停顿了一瞬,目光紧锁着梅雨的反应,“敢请王妃垂询:此獠姓名、年龄、从何处来,又为何擅闯杨太府宅邸?”
梅雨点点头,调整语气,目光落回男子身上:“Would you mind answering a few questions? What’s your name? How old are you? Where are you from-and what is it you do?”
男子不慌不忙地将梅雨从头到脚端详一遍,方才流畅答道:“A pleasure, madam. Charles Lee, thirty. From New York. I’m a neurosurgery resident. And you?”
“他说他叫李夏尔,30岁,和我一样来自新大陆,是个医生,”梅雨又补充道,“不是故意闯入杨太府家的,只是初来乍到、语言不通,才酿成误会。”
裴风皱眉沉思片刻,微微欠身道:“敢请王妃再劳烦一问:此人因何缘由、经由何种途径来到长安?”
“How did you end up here?”
李夏尔闻言,轻笑出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颇为有趣。他微微歪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Same way you did.”
梅雨目光微微一滞,并未在此话题上多作纠缠:“他说他一路行医,不知不觉到了这里。他并不知道这是哪里。既然已确认此人并无恶意,裴少卿放他离开吧。”
裴风嘴角噙着一丝了然而深沉的笑意:“王妃容禀,此人在案结之前寸步不得离此监押。”
“讲。”
“若王妃执意此刻便要带走此人……杨太府那边,太子殿下怕是无法交代。单凭一句‘误入’,岂能搪塞得过那位?否则,以这位郎君手无寸铁、未行歹事之状,何以甫一出现便被扭送大理寺重地,更遭此……严刑侍候?”
梅雨沉默片刻,转向李夏尔:“I can get you out…”
没等她说完,李夏尔便轻笑着打断:“Alright, what’s the catch?”
“Take me back.”
李夏尔闻言神色一凝,却又歪着头嗤笑道:“Young lady, you sure I’m the guy you wanna ask for that?”他慢悠悠地说着,却还是不幸牵动伤口,痛得微微倒吸一口凉气。
梅雨耐心地重复了一遍:“I can get you out-if you promise me.”
李夏尔盯着她,似在评估。片刻后耸了耸肩,带着点无所谓的洒脱:“Consider it done.”
他挣扎着缓缓起身,向她走近,伸出被锁住的手腕和脚踝,微微扬起下巴:“Go on then. Unlock’em.”
裴风从袖中取出一枚蜡封严密的密函,双手递向梅雨:“此人权作订金。至于王妃所求之物,自是尾款无疑。还望王妃多加小心,切莫误了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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