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雨细细密密地下着,水珠在朱漆栏杆与瓦脊檐角汇作点点水光,檐下风铃微晃,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回廊幽深,芭蕉滴翠,石板缝里溢着缕缕凉意,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药香与焚香气息。
朱红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阖紧。
一道影子破开雨雾策马闯入。
他一身雪青袍服紧贴身躯,被浸得深一块浅一块,袖管与襟缘滴滴答答淌着水线,宛如刀锋刮过的暗纹。他猛地一勒缰绳,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喷着鼻息人立而起,旋即被他稳稳控住。
他利落翻落鞍下,一手紧攥缰绳,脚步毫不停顿,牵着躁动的坐骑疾步转入影壁后的偏廊。另一只手倒提着一柄混铜嵌骨的重弓。冰冷的雨点砸在绷紧的弓弦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绷绷”声,如同某种巨兽压抑的喘息,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回荡。
偏廊檐下早有内侍闻声快步抢出。一位中年宦官小跑着撑开油纸伞,堪堪追至近前,踮着脚将伞面竭力高举,试图严严实实罩住那雪青色的身影。他躬着身,声音被淅沥雨声模糊了些许,透着十足的恭敬:“濯锦王,地上湿滑,您千万仔细脚下……”
他头也没抬,只随意地朝身后方向挥了挥那只空闲的手。脚下步伐丝毫不缓,只含糊地丢回一句:“晓得。”话音混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转眼已消失在廊柱深处。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前庭,袍角翻飞,毫不介意地扫过积水的地面,溅起的泥点子甚至爬上了雪青的衣摆。行至回廊石阶下,才略微收起步子。眼神一抬,忽而怔住。
檐下竹影斜斜,有一人打着伞立在廊尽头。那人穿着一件海天霞底色的圆领袍,袖口缀银丝暗纹,袍身绣着飞鹭穿芦、山水隐现,绣工极细,在雨色中浮现出隐约银光。
那熟悉的衣服、那清瘦的背影。
“半月不见,个子怎么还窜了一头。”他眼睛一眯,笑意漫开,顺手就把那柄重弓往肩后一挂,像只撒欢的大狗般,兴高采烈地几步就扑到了伞下。不由分说,带着一身未散的雨气和凉意,手臂熟稔地一伸,从背后结结实实揽住了对方的肩膀,“我说珩王,小爷我面壁思过这几天,你是真狠得下心不闻不问——”
那人猛地僵住了。
紧接着,被他揽住的人以僵硬的姿态,一寸寸地转过头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全然的陌生和巨大的惊愕。
他却还浑然不觉,兀自笑嘻嘻地往下说:“怎么下雨天还……”目光随意地往对方侧脸一瞟——
不是李聿!
脑子里仿佛有根弦“嘣”地一声断了,紧跟着就是一片空白后的轰然巨响。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定在原地。嘴角那抹张扬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回,就那么滑稽地凝固在脸上。恰好这时,嘴里叼着的话梅核被他无意识一咬,狠狠磕在牙上,酸涩的汁水猛地呛进喉咙,噎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哈?”肩头那只毫无征兆按下的手仿佛带着滚烫的电流,吓了梅雨一跳。她下意识地扭过头——一张完全陌生并且笑得贱兮兮的脸,猝不及防地塞满了她的视野。对方发梢滴落的水珠还差点蹭到她鼻尖。
“你谁啊?”
“咳!咳咳咳……我、我……”对方被吓得踉跄着倒退一大步,双手在胸前胡乱摆动,像是要驱散什么可怕的东西,舌头彻底打了结,“你、你不是李蕴籍——你不是……不是、你……谁啊?”话没说完,又被喉咙里残余的酸涩呛得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梅雨赶紧上前一步绕开那张弓,用力拍他的后背:“你没事儿吧?”情急之下,她完全忘记自己还撑着伞。
伞面一倾,冰冷的雨水浇了对方半身。更糟的是,她拍背的动作幅度太大,连着伞柄一起晃动,那硬邦邦的伞骨末端结结实实杵在他腰侧和肋骨上,一次又一次。
梅雨看着瞬间变成落汤鸡、还捂着腰龇牙咧嘴的对方,赶紧把伞挪开。想笑又觉得不厚道,强行绷住。
对方总算把这口气喘匀了,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呛出来的生理性泪水,第一件事就是抬起充满控诉的眼睛看向梅雨,声音还带着咳后的沙哑:“……你,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可能?”梅雨立刻反驳,声音陡然拔高,努力维持着防备的表情,但嘴角已经有点失控,“我是怕你噎死,真的。”
对方此刻——湿透的发丝狼狈地贴在额角、鬓边和修长的脖颈上,几缕碎发还黏在光洁的额头,雨水顺着下颌往下滴,配上那双因为呛咳而微微泛红的眼睛……确实惨得有点好笑。
她清了清嗓子,找回重点:“所以你谁啊?”
对方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站直身体,也顾不上身上湿冷和腰侧的隐隐作痛了。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袖子,端端正正行了个叉手礼,脸上挤出一个混合着巨大歉意和十二分尴尬的笑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小步往后挪:“小弟谢云笺,是李蕴籍……呃,就是珩王的堂兄!方才唐突娘子,实在、实在是天大的误会!真不是故意的!千万海涵!”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梅雨的脸色,笑容有点挂不住,脚后跟已经抵到了廊下的台阶边缘,像只随时准备弹射开溜的兔子:“……敢问娘子是?”
“我是梅雨,新来的……呃,乐师?”梅雨表情纠结起来,“我也不太确定我在这里的定位是什么,总之就是拿钱办事。”
“这样啊。”谢云笺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忍不住问道:“娘子为何穿的是李蕴籍的衣服?”他懊恼地一拍额头,“都怪这套衣服我才认错人!”
“因为给我的衣服还没做好,只能暂时穿他的。”梅雨皱眉,“毕竟体型比较像。分不清是难免的,小事儿。”
“那梅娘子在这雨天里杵着是……”谢云笺话没问完,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呜咽,从头顶屋檐深处传来。他下意识仰头望去。
只见廊檐角落的瓦沟深处,避开了淋漓的雨线,缩着一团三色毛球。那小猫比巴掌大点,虽然淋不到兜头的雨水,但檐下弥漫的湿气和偶尔被风吹斜的雨丝,还是将它身上的绒毛打湿得深一块浅一块,紧紧贴在瘦小的身躯上。
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缩成一团,四只小爪子都在细微地发抖,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盛满了惊惶,那又细又弱的呜咽声,断断续续,轻易就被淅沥的雨声吞没了。
谢云笺的眼睛瞬间亮了,指着那团瑟瑟发抖的小东西:“难道是为了这只小猫?”
梅雨深深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气愤:“研磨这只瓜猫,胆大包天爬上去,结果现在不敢下来了,怎么哄、怎么鼓励都不肯动。我正在研究要怎样才爬得上去还能跳得下来。”
“原来它叫研磨。”谢云笺嘴角咧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利落地将背上的重弓取下,往梅雨手里一塞:“我这就救它下来!”
雨水沿着飞檐垂落,滴在鎏金龙吻上,发出一连串细密的叩响。
珠帘后的绛纱灯微微晃动,映得案前那道身影半隐半现。他指间捏着一只玉盏,盏中茶汤早已凉透,凝着一层薄薄的寒光,他却似无所觉。殿内只闻雨声潺潺,仿佛连空气都被浸湿,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殿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高力士的身影悄然趋入。他步履轻捷却沉稳,行至御案前,将手中一封信无声地置于案上,随即深深俯首,声音压得极低:“大家,那梅氏……入京名册上查无此人,犹如凭空而生。京兆府已遍查东西两市、各门渡口,踪迹全无。”
搭在玉盏沿口的指节倏然一顿,细微的叩击声戛然而止。他目光在案头的密信上凝滞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一丝影迹也无?”
“回大家,是。”高力士头垂得更低,几乎与地面平行,“另有密信禀报,此女近日常与珩王独处一室,屏退左右,隔绝内外……所言所行,竟未能探明分毫。”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唯有窗外雨声愈发清晰。
良久,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然而那笑意仅浮于唇畔,丝毫未达眼底。
他轻哼一声:“她说她自极西之地而来?呵……那便着人去查!安西都护府,一路关防驿传,给寡人一寸寸地捋过去……她莫非真有飞天遁地之能?次次都能匿于无形?”
雨势骤然转急,敲打着琉璃瓦顶,密如羯鼓催阵。他伸出略显枯瘦的手指,轻轻捻起案上那页被潮气浸润得微微卷曲的密信,垂目扫过。过了许久,他才将那信纸轻轻放回案上:“且盯着。莫要……惊了草里的虫豸。”
急雨如天河倒倾,冲刷着朱墙碧瓦,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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