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歌精密”的招牌，是用最普通的亚克力板做的，白底黑字，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挂在那栋旧厂房改造的“创客公社”三楼入口处，毫不起眼。六十平米的空间，经过张玖歌、何炜和沈曼三人连日的清扫、布置，终于褪去了仓库的原始粗粝，显露出一点实验室兼办公室的雏形。
粗糙的水泥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裸露的砖墙和管线被保留，透着一股工业风的硬核感。空间被简易隔断分成三个区域：最里面是张玖歌的“总经理室”，兼作他临时的卧室，一张行军床折叠起来靠在墙角；中间是开放的办公实验区，那张淘来的二手台式钻铣床、工作台、以及摆放着示波器、电源等仪器的实验桌是这里的核心；靠门口的区域摆了一张旧沙发和一个小茶几，算是接待区。
空气里混杂着新电脑风扇运转的轻微嗡鸣、仪器设备特有的金属和塑料气味、以及咖啡的焦香——沈曼自带了一个小型咖啡机，说是“提升工作效率的必备品”。
何炜的入职，给这个初创团队注入了第一股专业活力。他很快接手了敏捷自动化委托的谐波减速器小批量试产件的检测与优化工作。这活儿繁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的观察力。他伏在实验桌前，借助高精度编码器和扭矩传感器，一遍遍测试着每一个减速器的回差、效率、温升，记录下细微的数据波动，分析可能存在的个体差异和装配瑕疵，并反馈给加工方进行调整。
他的存在，让张玖歌可以从这些相对常规但耗时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星火-I”离子束源系统的核心技术攻关上。
沈曼则像一颗被投入静水中的石子，迅速激起了管理的涟漪。她到岗第一天，就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将张玖歌那个杂乱无章的电脑文件夹整理得条理清晰，建立了初步的项目文档管理规范和简单的财务流水账。她负责与园区管理方、供应商对接，处理工商税务等杂事，其干练和高效的沟通能力，让张玖歌第一次体会到，有一个专业的“管家”是多么省心。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充满了初创期特有的、那种资源匮乏却斗志昂扬的气氛。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礁早已悄然浮现。
危机首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自他们寄予厚望的大学实验室。
这天下午，张玖歌正在电脑前对着离子源的理论模型进行参数优化，手机急促地响起，是孙教授打来的。
“玖歌！不好了！”孙教授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愤怒，“出事了！我们准备投稿的那篇关于质子束辐照的论文，核心数据……可能有问题！”
张玖歌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手机：“孙教授，您慢慢说，什么问题？”
“是重复性！何炜和林晓月这几天按照我们确定的参数，重复之前效果最好的那组辐照实验，结果……结果性能提升远没有第一次那么显著！容量保持率只能提升不到10个百分点，而且数据离散性很大！”孙教授语速飞快，语气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被欺骗的怒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一次的数据难道是偶然？还是……还是哪里出了我们不知道的纰漏？”
重复性！这是实验科学的命脉，也是将实验室成果推向产业化的基石。无法重复的结果，再惊艳也毫无价值，甚至会成为学术污点！
张玖歌的眉头死死拧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系统的知识库理论上不会出错，他基于知识库推导出的优化参数和理论模型也经过了反复验算。问题一定出在实验环节本身。
“孙教授，您别急。”他沉声道，“我相信第一次的数据是真实的。问题可能出在实验过程的某个细微环节，或者材料批次本身的微小差异上。我马上过去，我们一起排查！”
他立刻起身，对正在整理票据的沈曼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实验室那边有点急事。”又对埋头检测的何炜喊道：“何炜，手上的活儿先放一放，跟我去趟江大实验室！”
何炜看他脸色凝重，不敢多问，立刻放下工具。
两人骑着自行车，一路疾驰赶到江大物理楼。实验室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孙教授脸色铁青，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步。林晓月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实验台上，摆放着新旧两次实验的部分样品和测试数据记录。
“玖歌，你来了！”孙教授看到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将一叠数据表塞到他手里，“你看！这是第一次的数据，漂亮吧？这是最近三次重复实验的数据，一塌糊涂！参数完全一样，设备和操作人员也没变，为什么结果差这么多？！”
张玖歌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数据表，快速而仔细地对比着。然后又走到实验台前，仔细观察那些辐照后的样品，甚至拿起放大镜查看材料表面的细微状况。
“真空度记录呢？辐照过程中的束流稳定性监测数据呢？”他抬头问道。
林晓月连忙翻出实验日志：“都在这里……第一次实验的时候，真空度好像……好像比后面几次稍微高一点点，但也在允许范围内。束流……束流波动好像也小一点？”
张玖歌接过日志，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系统的知识库立刻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低能离子束与材料相互作用时，对真空环境、束流品质极其敏感的物理图像。
“问题可能就在这里！”他指着日志上的数据，“孙教授，您看。第一次实验时，真空度达到了5.0E-6 Pa，而后面几次，都在8.0E-6 Pa左右徘徊。别看只差了3.0E-6 Pa，在低能离子束辐照中，残余气体分子对束流的散射、以及对材料表面的污染效应会被放大，这会直接影响质子注入的深度分布和缺陷产生效率！”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束流稳定性。第一次实验的束流波动小于±1%，后面几次波动超过了±3%。束流的不稳定会导致注入能量和注量率的瞬时起伏，使得材料内部产生的缺陷类型和分布变得不可控，自然会影响最终的电化学性能！”
他条理清晰的分析，如同手术刀般剖开了问题的表象，直指核心。孙教授愣住了，他之前也怀疑过环境因素，但从未想过会如此敏感！何炜和林晓月也恍然大悟。
“可是……真空系统和束流控制，我们已经尽力保持最好了啊。”林晓月委屈道，“那台老设备，能达到这个状态已经不容易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玖歌语气沉重，“我们的理论模型和优化参数，是基于‘理想’或‘高标准’的设备条件推导的。但现实中，尤其是我们使用的这台老旧设备，其运行状态存在固有的、难以完全消除的波动。第一次实验的成功，可能恰好碰上了设备状态最好的一个‘时间窗口’。”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这个结论，意味着他们引以为傲的突破性成果，其根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稳固。要想获得稳定、可重复的高性能，要么投入巨资升级实验设备，要么……就必须对现有工艺进行更精细的、适应性的调整，甚至重新建立包含设备状态波动影响的、更复杂的工艺控制模型。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也让产业化前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妈的！”孙教授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脸上写满了挫败，“难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能算。”张玖歌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锐利如刀，“这恰恰说明我们的技术方向是对的，只是对工艺控制的要求极高。这既是挑战，也是壁垒！只要我们能把这种不稳定性搞清楚，建立起更鲁棒（Robust）的工艺窗口，我们的技术护城河就会更深！”
他看向孙教授，目光坚定：“孙教授，我们需要更系统、更大量的实验，来摸清设备状态波动对辐照效果的定量影响规律，重新标定我们的工艺参数。这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资源……”
孙教授看着他那双毫无退缩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好！就按你说的办！经费和资源我想办法！这个坎，我们必须迈过去！”
初步稳住实验室的危机，张玖歌和何炜心情沉重地返回公司。然而，他们还没从技术受挫的阴影中走出，另一个更直接、更肮脏的打击，接踵而至。
第二天上午，沈曼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园区管理方打来的，语气严肃地通知他们，接到相关部门的检查通知，要求对“玖歌精密”的经营资质、技术来源、特别是涉及“高压、辐射等潜在危险设备”的情况进行现场核查，让他们做好准备。
“核查？什么核查？”张玖歌心头一紧。他们公司刚刚成立，业务还没完全展开，哪来的什么危险设备？
“对方说得很含糊，但提到了‘离子束’、‘真空设备’之类的词。”沈曼放下电话，脸色有些发白，“张总，我感觉……来者不善。”
果然，下午两点，三个穿着不同部门制服的工作人员，在一个园区管理人员和一個穿着西装、眼神倨傲的陌生中年男子的陪同下，来到了他们简陋的办公室。
为首的是一位来自市场监管部门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他们的营业执照、经营范围等文件。另外两位，一位来自安监，一位来自环保，目光则更多地投向了办公实验区那些仪器设备。
“听说你们这里，在进行一些涉及高电压和可能产生辐射的实验？”安监的那位工作人员皱着眉头，看着那台台式钻铣床和旁边的电子仪器，语气带着质疑。
“同志，您误会了。”张玖歌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们是一家精密技术研发公司，目前主要从事机械传动部件的设计优化和检测服务。您看到的这些，是用于电子电路调试和简单零件加工的基础设备，最高电压不超过36伏安全电压，完全不涉及高压或辐射危险。”
他指了指那台二手示波器和电源：“这些都是市面上常见的电子测量仪器，符合所有安全规范。”
环保的那位工作人员则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重点看了看角落里的一个小型气瓶（是何炜用来给检测设备提供校准气体的，惰性气体，无害），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显然，这番检查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两位执法人员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疑惑，似乎收到的举报信息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没开口、穿着西装的陌生中年男子，忽然阴恻恻地笑了笑，目光扫过张玖歌和何炜，最后落在张玖歌脸上，慢悠悠地开口：
“张总是吧？年轻人创业，有冲劲是好事。不过，有些领域，水很深，不是有点技术就能玩得转的。听说你们和江大孙教授合作，搞什么……离子束电池材料？这玩意儿，牵扯到标准、安全、还有……一些敏感技术归属问题。可别不小心，踩过界了啊。”
他的话语看似提醒，实则充满了威胁和警告的意味。
张玖歌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这次所谓的“核查”，根源在这里！是有人故意借题发挥，敲打他，甚至是想把他扼杀在摇篮里！
是谁？李强？还是他背后那个五金厂老板的父亲？或者……是那些得知了质子束技术价值，想要提前清除潜在竞争对手的行业巨头？
他心中怒火升腾，但脸上却不动声色，迎着那中年男子的目光，平静地回答：“谢谢提醒。我们公司一切经营活动合法合规，所有技术研发都遵循公开的学术规范和商业准则。至于技术归属，我们有清晰的知识产权规划和合作协议，不劳费心。”
那中年男子见他如此镇定，眼神阴沉了几分，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一场风波，看似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执法人员没有找到任何违规之处，很快便离开了。
但公司里的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沈曼忧心忡忡地看着张玖歌：“张总，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搞我们。今天能来核查，明天说不定就能找别的麻烦。”
何炜也愤愤不平：“肯定是李强那个王八蛋！或者是他爹！看我们搞出名堂了，眼红了！”
张玖歌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几个身影乘车离去，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技术研发遭遇难以逾越的重复性壁垒，产业化前景蒙上阴影；商业上又被不明势力的黑手暗中狙击，生存环境骤然恶化。
内忧外患，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这艘刚刚启航、还无比脆弱的小船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转过身，看向脸上带着担忧和些许惶恐的何炜与沈曼。
“怕吗？”他问，声音不高，却异常稳定。
何炜和沈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但更多的是不甘。
“有点。”沈曼老实承认，但随即挺直了背，“但更憋屈。”
“玖哥，你说怎么办吧！”何炜咬着牙道。
张玖歌看着他们，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冷峻而决绝的笑容。
“技术的问题，我们用技术去解决。工艺不稳定，我们就把它摸透，建立更强大的模型和控制方法！设备不够好，我们就想办法改造、优化，甚至……自己造！”
他的目光投向办公实验区那些简陋的设备，眼神锐利如鹰。
“至于那些藏在暗处使绊子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寒意，“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戳到了他们的痛处。想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我们退让？做梦！”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上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然后在圈外画了几個箭头指向它。
“从现在起，对外技术合作，尤其是与电池材料相关的，全部暂停。集中所有精力，优先攻克‘星火-I’离子束源的核心技术！我们要有自己的、完全可控的实验平台！”
“另外，沈曼，留意一下园区里或者附近，有没有更隐蔽、更独立的 small space可以租，哪怕小一点，条件差一点，但要保证安全和**。这里，可能已经不太安全了。”
“何炜，你继续负责谐波减速器的检测优化，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现金流来源，不能断。同时，开始系统学习真空技术、高压电源和射频电路的基础知识，我们要为自研离子束源做准备。”
他一条条指令清晰地下达，原本有些慌乱的气氛，被他沉着冷静的态度迅速稳定下来。
何炜和沈曼看着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江大实验室里，面对棘手设备故障时，总能精准找到问题并解决的“玖哥”。心中的不安和惶恐，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斗志所取代。
“明白了！”
“好的，张总！”
两人齐声应道。
张玖歌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堆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但他知道，退无可退，唯有逆流而上。
这潭水，既然已经浑了，那就不妨，搅得更浑一些！他倒要看看，这水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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