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含光行到椒房殿时,见殿外满是身披铠甲、手握长戟的禁卫,寒光闪闪,将椒房殿围得水泄不通。
带她前来的军士上前,同守在殿前的禁卫首领低语了几句,禁卫让出一条道,待她入内,椒房殿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青铜树灯架上的荧荧烛火照亮殿内情景,上首的凤座之上,端坐着一位玄色宫装的老妇人。妇人一头银发整齐地盘成高耸的发髻,髻上凤钗金翅张扬,红宝石点缀的凤目凌厉,似要振翅而飞。虽年逾六十,她身量依旧挺直,背脊未弯分毫。青螺黛画就的眉山锋利上扬,恰如两柄寒剑,眼眸狭长,幽黑深沉,不经意间的一扫,便叫人胆寒。
萧含光远远一瞥,再不敢细看,她伏跪于地,道: “孙女长乐,拜见皇后娘娘——”
凤座之上久不闻声响,萧含光在雪地里行来,双腿早冻得麻木,又跪在这冰冷的地板上,几乎失去知觉。但皇后不说话,她万不敢有任何动作,只当这一双腿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上首传来声音,悠悠荡荡,听不出任何情绪:“长乐,你的母亲倒是给你选了个好名儿,你可知本宫传唤你,所为何事?”
萧含光将头低到尘埃里,道:“孙女不敢说。”
上首之人冷哂了一声,“不言不知,反言不敢说。说吧,不管对或不对,本宫恕你无罪。”
“是。”萧含光壮着胆子道:“《礼记》有云:‘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圜也。’天子嫁女于诸侯,是国之大礼,不可轻废。如今宋氏亲迎,就在明日,皇后娘娘在此时取消婚仪,不是因为皇后娘娘不知大体,失信于臣属,而是因为发生了比婚姻之礼更重要的大事……”
她说到这里,便缄口不言。皇后眼神一睐,透着幽幽冷光:“说下去——”
“是。孙女从栖凤殿一路行来,各处宫室都杳然无声。唯到了椒房殿,见刀山剑林,水泄不通,不似寻常……”萧含光一咬牙,将最后一句吐出:“孙女斗胆揣测,想必国有大丧——”
上首之人长身而起。萧含光感觉皇后的目光似鹰隼一样落在她身上,似乎要将她从皮肉到肺腑都穿透,那寒凉之意直入骨髓,连周身血液都要冻结成冰。
她承受着这样的注视,不敢有分毫的动作。
良久,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僵死的时候,终于听到皇后寒凉的声音:“国有大丧……你说得不错。长乐,你的皇爷爷死了,你嫁不成了。倒是你敏锐沉着,是个能成事的,不像你那个无用的哥哥……”
皇后重新坐回凤座,呵道:“来人,带她下去洗脸更衣——”
急匆匆的脚步从外涌入,萧含光感觉有人将她已无知觉的躯体从地上拖了起来,拉到一处耳房。数名宫人围着她,取下她身上的簪环配饰,用冷水绞过的帕子擦拭她的脸,洗去早前涂抹的红粉青黛、油膏腻脂,又脱去她身上的红色嫁衣,取过一套男子的衣服皂靴给她换上,又将头发以玉冠束起,换作男子的装束。
她尚不及厘清个中因由,已经再次被带到了皇后跟前。
皇后这次走近了些,仔细端详了她片刻,满意道:“果然是一母同胎的双生兄妹,简直是一模一样。”
萧含光按捺不住,问道:“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随本宫过来。”
一名宫人提灯在前,萧含光跟在皇后身后,穿过回廊,转入一处偏殿。偏殿四壁设以白幔,四角各有一座十五连盏铜灯,白烛映着雪光,更显白光刹刹。
萧含光定神看去,见偏殿正中停了两具灵柩。
她心中一跳,国有大丧,她已有预料。她的爷爷萧胥今年六十有八,早年征战留下的沉疴发作,御医们束手无策,就连药师庵的静仪师太也曾被请到金陵为皇帝请脉。静仪师太回来之后心怀忧虑,言皇帝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
可另外一具棺木是——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袖口以金线勾勒出繁复的云纹,两道金龙暗纹隐现于云间。这应是她的哥哥,大楚皇太孙萧樗的衣服,萧含光心中顿生不祥预感。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本宫就长话短说。”皇后道:“皇太孙身体先天不足,又不知节制,昨夜与宫人胡闹无度,睡后不起。今早皇帝听闻消息,病情急转而下,龙驭归天。如今我大楚北方尚与北魏交战,皇帝久病,朝堂上下人心浮动,只怕吹风草动,酿成巨变。国不可一日无主,本宫思来想去,唯有以你代替萧樗,以皇太孙的身份在灵前继位,方可保一国一朝之安宁。以后再无长乐公主萧含光,你就是萧樗——”
萧含光只觉天旋地转,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听得自己低弱的气音:“那和宋家的婚事……”
“婚事自然作罢——”皇后忽地提高声音,面带怒色: “宋家父子拥兵自重,以淮南战事为要挟,威逼皇帝,非要将你从庵堂请出,以公主的身份下嫁他宋家,此等行径,与乱臣贼子又有何异?若非战事焦灼,还有用他父子的时候,本宫又岂能容他——”
萧含光足下踉跄,跌坐在地。
被圈禁在药师庵的那些日子,她曾以为她这一辈子都无法离开那方寸之地。日诵经卷,夜守青灯,直到青丝白发,了此一生。
在鸾车接她回金陵时,她几乎不敢置信,却也只敢设想祖父将死之前终于良心发现,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孙女。她从未想过,那偶然间闯入药师庵的少年将军竟敢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挟皇家,触怒天颜。
“你放心好了。本宫已想好了绝佳的理由,长乐公主水土不服,又因天降大雪,感染风寒,不幸去世。你哥哥和你面目一无二致,本宫已命人将他遗体做女子装扮,谅那宋家小儿也辨认不出。”皇后冷呵一声,声音近乎怨毒:“若非宋家以婚事威逼,你又怎会离开药师庵?若非你违背当年觉通大师之言,你哥哥又岂会横死?这一桩公案,本宫迟早与他宋家清算——”
萧含光抬头,见皇后虽是斥骂宋氏,那怨毒的目光却如刀如匕,落在她身上。
是了,皇后有理由恨宋家,自然有理由恨她。
按觉通大师的说法,她该在药师庵一辈子诵经祈福,方能保萧氏子孙福寿绵长。宋海晏横插这杠子,叫公主诵不成经,念不成佛。于是她哥哥寻欢过度而死,也成了她和宋家的罪过。
可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该三岁离开自己的母亲,在庵堂里过着清苦的生活?凭什么祖父杀人的罪孽需要她一人承受?
就因为她姓萧吗?
可如今这华堂之下的主子,谁不是萧氏之人?
又凭什么她好不容易可以脱离药师庵,又要因为这与兄长肖似的脸孔,套上另外一层枷锁,再次被囿于这名为皇宫的囚牢?
她一个长于庵堂的孤女,满朝文武一个不识,又如何能做皇帝?不过是他人手中的傀儡罢了。
她缓缓起身,惨淡一笑:“皇后娘娘,长乐驽钝,不堪大事,恐负皇后娘娘之望。”
“长乐,自你踏入椒房殿的那一刻,公主身亡的讣告便已发出。这皇帝你能做得做,不能做也得做——”皇后面沉如水,声音陡然拔高:“长乐,莫忘了你还有一个母亲——”
萧含光脸上瞬间失了颜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她怎么忘了,在栖凤殿下达的凤诏有两道。一者,召她到椒房殿觐见,二者,命王妃苏氏回西苑,无诏不得外出。
皇帝、太孙一朝尽丧,她那可怜的母亲一无所知,还一心为女儿准备那注定不会再有的婚仪。以皇后的娘娘的手腕,软禁已经是很温和的手段,更有可能,她的母亲此刻已经不在西苑了。
皇后早已安排下一切,根本没有她进退的余地。
她双膝落地,声音艰涩喑哑:“长乐……不,萧樗愿照皇祖母的吩咐行事……”
“很好,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皇后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明日下午,宋家亲迎的队伍就会入宫。国有大丧,婚事自然是不成了。但公主殁亡,你这做舅哥的当亲自知会妹夫一声,让他相信公主真的死了,就此绝了他的念想,以免淮南防线生出事来。”
皇后娘娘凤目一挑:“如果出了差错,你知道本宫的手段——”
***
金陵。
长江。
燕子矶头。雪后江天万里,一片澄澈,如琉璃世界。一艘江北驶来的大船泊在江边,数十名仆役将一个个裹着红色绸布的大箱子从船上搬下来,移到道旁等候已久马车车队上。
车队最前,是一位身骑白马的少年。少年一身红色锦袍鲜艳似流火,足踏银蹬,手中马鞭扫过道旁藤树上的积雪,落雪声簇簇不止,更显他声调的不耐烦:“陈伯,似你们这般磨磨蹭蹭,到底到何时方可上路?误了吉时,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名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道:“公子,雪天路不好走,您担待些。皇家嫁娶,会有不少的赏赐,本无需聘仪。这些器物,都是夫人为公主路上使用准备,婚仪上用不着。就算晚些入城,应也不妨事。您若是着急,不妨与两位表少爷骑马先行,属下们自会将这些都送去驿馆。”
“何不早说?害我平白在此多费时辰。”少年一夹马腹,白马如一只轻燕,掠过皑皑原野,往金陵城而去。
他身后,两名少年趋马跟上,其中一人道:“阿宴何必着急?天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阿晏你晚到一会,皇帝就会反悔不成?而且,我们已探得消息,两日前公主就已被接回金陵城了,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万无一失的事情。”
另一人笑道:“你懂什么?咱们这位小宋将军为了娶公主,可是差点将宋老将军气死。当年觉通大师有言,这公主可是干系萧氏一朝的气数,朝野上下谁没听过,谁敢求娶?可偏偏咱们这位犟驴非娶到公主不可,可惜宋老将军光藤条就打算了九根,都没能叫他改变主意——”
“我还听说北魏那边打不过宋家大军,为了拉拢宋家,派出特使到庐江,不仅愿意将皇后所出的新安公主嫁给小宋将军,还愿意许以侯爵之位。可你猜怎么着,咱们小宋将军,为了长乐公主,亲自斩下了北魏使节的脑袋。我倒真想看看,那长乐公主是何等仙姿玉貌,值得他宋海晏付出这般代价也要求娶——”
宋海晏控缰回马,脸上现出一抹极明亮的笑容,“松声,思明,母亲这次叫你们跟来,是请你们当傧相,到婚礼上替我挡酒,可不是叫你们拿我凑趣。你们想早点见到公主,就少说这些废话,赶紧跟上——”
“驾——”
白马似乎感知主人心意,嘶鸣一声,放开四蹄向前狂奔。雪后的官道没有行人,一片壮阔无垠,只遥见前方的大城。宋海晏信马由缰,任马蹄溅起漫天雪沫,落在身上、面上,却觉天地间再无这等畅意之事。
驰骋到金陵城下,宋海晏已出了一身热汗。
城门口,宋家在金陵城的管事宋吉候在道旁,神色焦急。遥见宋海晏三人驱马过来,连忙迎上,牵过马缰,将三人带到城墙僻静无人处,低声道:“公子,金陵城出事了。陛下薨了,今日婚仪已经取消了……”
赵松声陆思明神色都是一变。事到临头,还能出这种意外。
“老皇帝怎地这不中用,也不多等我一日——”宋海晏踢了踢马腹,脸上笑意未减:“罢了,有没有婚礼无所谓,只要肯让我带走公主就行。再不济,也不能让她回药师庵,他们总不至于连这事也要反悔吧……”
陈吉嘴角一抽,“还有一桩事,宫中传来消息,长乐公主昨夜感染风寒,也不幸辞世,将与皇帝一起入葬,请公子节哀……”
“你说什么?”马上的人脸色惊怖,身形摇摇晃晃,几乎坐立不住。
陈吉面露不忍之色,深吸一口气:“长乐公主自药师庵回到金陵,水土不服,又因天降大雪,感染风寒,发了急症,于昨夜病亡……大丈夫何患无妻,公子你……”
他话音未尽,宋海晏已直挺挺从马上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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