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先生慢悠悠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不冷不淡道：“我先看看你的资质罢。”
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打开，从里头取出几味药材平放在纸面上，淡然道：“我说到哪个，你便尝哪个。”
江远潼愣了一下，但还是端正坐姿，顺从地点了点头。
接着，石老先生便从第一个开始讲解，关于每一味药材的药性、功效、配伍以及剂量与用法。
大约二十种药，不紧不慢地讲完后，石老先生曲起两根手指敲了敲桌：“你来复述一遍。”
江远潼神色略有些迷惘地抬起眸子，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哦……好。”
他口干舌燥地吞了吞紧张的情绪，不动声色将手心处的薄汗在衣服上蹭了两下，从第一个开始，结结巴巴、绞尽脑汁地将他为数不多的记忆崩豆子似的全部倒了出来。
江远潼原本对自己还有些希望的。
怎么说他之前也在医馆做过几年的学徒，虽说是打杂的，但期间也帮忙抓过药，认识了不少药材。
结果他看石老先生一直沉默，心里便“咯噔”一声，心情沉重了几分。
“我、我好像说错了很多……”江远潼紧垂着脑袋窘迫出声，手指无章法地抠着衣服，抓出了好些褶皱。
可就在这时，石老先生忽然定声有力地开口：“很好！”
江远潼愣了愣，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他。
石老先生道：“其实方才，我故意说错了很多药材，就是想看看你是否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没想到你慧眼如炬，竟一眼识破了我的计划。”
江远潼：“……”
“啊……？”
石老先生抚了抚长须，语气欣慰道：“不错，即便你说错了，但你仍旧悉数回答，说明你态度诚恳认真，我们学医的，要的就是你这种精神。”
江远潼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是、是这样吗……”
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石老先生轻咳了两声，没回答，只是说道：“往下继续罢。”
接着，他从药箱里头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到其中一张让江远潼瞧：“你看到了什么？”
江远潼望着那一团非驴非马四不像的图案，挠了挠头，默不作声。
石老先生颇有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江远潼：“呃……”
江远潼再挠了挠头，越仔细看越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他只好胡乱说了个词：“这……好像是驴吧。”
石老先生沉默了一下，没说话，又翻了一页。
“这张图，你第一眼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张半景图，上方画着起伏的山丘，左下方是一个赶路的书生坐在苹果树下休息，中间则画着一个猎户正在追逐一只受伤的狼。
如果第一眼看到的是远处的山丘，说明他是一个有追求的人，愿意花费无数的时间与精力去学习。
如果第一眼看到的是猎户，说明他是一个野心**极强的人。
如果第一眼看到的是书生，说明他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没什么理想和目标，想做一件事很大可能会有始无终。
江远潼看了一眼，如实回道：“我看到了一个铜板。”
石老先生：“嗯？”
什么铜板？
江远潼见他没有理解，于是伸手指了一下。
石老先生沉默一瞬，平静开口：“那是墨水不小心滴到那儿了。”
江远潼：“……”
好尴尬。
江远潼讪讪道：“先生，看这个是……做什么的？”
石老先生语气淡淡道：“看看你的观察能力如何，我们主要是通过观察病人的面色、舌苔、脉象去判断病情，只有观察得仔细了，才能做出正确的诊断。”
江远潼心中更惭愧了，结果他还没说什么，石老先生就道：“不过你一眼就看到了旁人未曾发现的地方，说明你心思细腻……”
他顿了一下，抚着胡须道：“不错！我们学医的，需要的就是你这种卓越不凡的能力！能从微小的细节中发现问题所在！”
江远潼：“……”
“真、真的吗……”
怎么感觉先生在哄他啊……？
石老先生合上册子，缓声说道：“既如此，往后，你便跟着我学习罢。”
江远潼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周与舒已经在府上为石老先生安排了住处，初次交流结束，他收拾好自己的药箱，临走前又道：“就从明日开始学吧，辰时来找我，可有何疑问？”
江远潼略带几分茫然地摇了摇头，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忙问：“先生，那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人来就行。”石老先生说，随即想了想，又打开药箱，从里头拿出两本书递给了他。
“这书可以先看看，明日上课记得带。”
江远潼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下了。
两本书拿在手里非常有份量，一本是《本草纲目》，署名李时珍；一本叫《药草手记》，署名石敢当。
江远潼抚着卷曲破损的书角默默地想：估计是石家传下来的书，看着有好些年头了。
《本草纲目》要比手记厚得多，于是江远潼先打开手记看了几页。
【决明子】
【多生长于路旁、山坡等处，农村可见，喜阳光、多雨，不耐寒、不耐旱、怕霜冻，沙土、壤土均可种植……】
【略呈菱方形或短圆柱形，两端平行倾斜，表面绿棕色或暗棕色，平滑有光泽……】
【味甘、苦、咸，性微寒……】
后面详细记录了决明子的功效主治、炮制方法及毒理研究等各种内容。
江远潼往后翻去——
【柴胡】
【多生长于干燥的灌木丛、林缘、阳坡疏林等地，喜阳光、湿润，耐寒、耐旱，怕积水洪涝，土壤要求高……】
…………
【今日天气尚佳，馆内柴胡已无矣，遂采药至山上，不慎跌坠，药尽散，臂流血于枝，足亦伤矣，甚舛！然压获一兔，遂携归予妻，加辣炒之，味犹佳，下可白斩一试。】
后面十几页详细记录了兔肉的功效及各种做法。
江远潼：“？”
再往后翻——
【连翘】
【生长于阳光充足的山坡灌丛、林缘或山谷……】
……
【近日生何事？病者何甚多！不能息，甚疲。闻溪来至群鹄，趁妻未留意，遂携抱幺儿散步于岸上，从视游鹄，人何其多也！不慎坠落河中，顺手捉得一鱼，提归予妻，炖作鱼汤，其味鲜美，大饮。】
【又被妻骂矣，罢乎！吾大丈夫也，不与之计较！似遗何事……天色甚晚，幺儿何不归家？玩性之大，不妥，等其还必罚之抄书三遍！】
【坏了。】
往后数十页图文并茂记载了鱼肉的营养价值和各种烹饪方法。
江远潼：“……”
听说府上来了个老大夫，周知昭在晚上吃饭的时候过来了一趟，兴致勃勃地问了好多问题。
“江公子是打算继续学医吗？那大夫厉不厉害啊？脾气怎么样？”
江远潼一一回答，又用一种气馁不太自信的语气说：“我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学好，感觉那会儿我表现得并不是很优秀，先生一直在安慰我……”
周知昭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江公子，你一定可以的！我看好你！正好明天没事，不如我去陪你吧？”
闻言，周与舒敲了敲桌面，神情似有不悦：“功课可是做好了？竟让你有闲心去听旁的课，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的成绩都如何？”
周知昭顿时语塞，讪讪道：“兄长，你说这话未免太伤人心……”
“出去。”
周知昭立即收敛神情，乖巧应道：“好的。”
为了给先生留个好印象，次日一大早，江远潼就起床了，被丫鬟软磨硬泡吃了几口早餐，随即匆匆忙忙地往石老先生的院子里赶去。
到辰时还有一会儿，然而石老先生已经在院子里晨练了。
“先生好。”
江远潼紧张地唤了一声，想了想又急忙改口：“师父好！”
石老先生：“嗯。”
“来这儿坐。”他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
“好。”
头一次讲课，石载仁没说太复杂的，只是让他先熟知药物的分类。
江远潼原本还有些紧张，结果石老先生讲话慢声细语的，差点让他一头栽到桌子上睡过去，好在外头凉爽，微风拂过之时能让他清醒几分。
更让江远潼觉得羞耻的是，好几次他都闭眼睡着了，石老先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将他唤醒，而且看神色并无半点怒气。
石老先生真的好温柔啊……江远潼不禁在心里感慨，困意彻底消散了。
一日学下来，他收获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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