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占地广阔,除了将军的别院,其余地方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丫鬟和小厮,显得颇为热闹。
二人才从外头回来,刚转过九曲回廊时,江远潼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那些人怎么都背着包袱……纷纷朝府外走去?
他走近了一些,才发现这些人面容沮丧,有的甚至泪眼婆娑,低声与身边的人诉说着什么,眼眶随即又红了一圈。
江远潼心中更纳闷了。
也就在此时,身后的不远处骤然响起激烈的争吵声。
“让我进去!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得走?”
一位婢女正在门口与男子对峙,看装扮,那男子应是府上管事的,他满脸不屑道:“在府上待久了,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没听见将军刚才是怎么吩咐的吗?”
“府上不养闲人!赶紧走!扰了将军清闲,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推搡了起来,婢女不依不饶,非要男人给她一个说法。
“那是怎么回事?”江远潼不禁问出了声。
“啊,我知道了。”
周知昭对情况略知一二,昨晚府上派人彻查了所有家仆,这三年兄长不在家,府中缺乏严厉的管教,一查还真查出了些不安分的,今早便将这部分人给遣走了。
争吵声还在继续,那婢女仿佛受到了天大一般的委屈,坐在地上开始呜呜哭泣起来,总之就是不肯离开。
江远潼本不想掺和的,人家将军府的内事,与他何干?可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又忍不住善心发作,抬脚想过去劝两句。
结果才迈出两步,袖子忽然被攥住了,周知昭说:“别管他们。”
江远潼:“可她哭得也太惨了。”
周知昭老气横秋地冷哼一声,双臂环胸,语气笃定道:“那人一看就是这两年府上新添的婢女,敢在府上大哭大闹,兄长喜静,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你等着看吧。”
果不其然,没多久,一旁的屋子从里面走出一人,对着那管事的说了什么,立即就有两个侍从快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将那哭闹的婢女拖下去,直接丢出了府外。
江远潼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拎了起来。
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人正是将军身边的侍卫吧?
下手如此干脆利落,也太不给面子了……
偏偏还被他撞了个正着!
江远潼强作镇定,若无其事地回了房间,结果没过多久,周与舒就派人传话喊他过去。
虽说是换药,但江远潼心中仍惦记着方才遇到的事,第三次拿错药粉时,坐在榻上的男人忽然开口:“江大夫心不静。”
肩胛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只蛰伏着的野兽,他抿了下唇,嗓音漫不经心:“在想什么。”
窗外传来饮霜的叫声,江远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无声捏紧了手中的药瓶,期期艾艾地解释:“将军这伤已无大碍,可以进行大幅度的运动了。”
周与舒淡淡瞥去一个眼神:“然后。”
江远潼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难以启齿地将那句话问出了口:“您这伤若是不妨碍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
周与舒眉梢微挑,问道:“江大夫在府上住的不舒心?”
那倒不是。
将军府再怎么好,可也不是他的家。
人总要回家的不是吗?
住在别人家里,总归没有自家的好,有句俗话不就形容得很贴切吗?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草窝。
可周与舒显然是没想到那里去,左一句问他府上的吃食,右一句问他府上的环境,估计是觉得他的话没什么说服力,他又问一旁的追月:“我对你们的待遇如何。”
追月自然回答很好,一主一仆对视一瞬,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如若薪俸能再高一点就好了。”
身为侍卫,常年刀光剑影的,总干些打打杀杀的事,几乎是用性命换取生计,薪俸高点不为过。
周与舒端起茶杯,略略思索一瞬,问:“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追月想了想,回答:“回主子,已有六年。”
“六年啊。”周与舒语气平静道,“这六年里,我的确未曾给过你们什么,既然你不愿留下,我也不必再强求。”
“来人。”他随即唤道,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拉下去,砍了。”
江远潼瞬间瞪大了眼睛。
说砍就砍,什么意思?
杀鸡给猴儿看?
这死期来的也太突然了!
眼看着追月满脸不可置信地被拖了下去,江远潼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了,语气急急地补充道:“其实将军府挺好的!住在这里就跟住在自己家一样,可以的话我真想永远都留在这里为将军效力啊!”
周与舒抬眸望去,狭长的眼睛眯起了点笑:“江大夫,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了!”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周大将军语气渐转温和,“怎么说本将军也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准你留下来,做我北湘王府的专属医师。”
仿佛做了一场荒诞的噩梦,江远潼浑浑噩噩地回去了。
他一走,四人便从暗处现身,于理忍不住问:“主子,您留下他作甚?”
即便是救过主子,可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留在府上,难保以后不会出什么大乱。
咘咘不以为然,撇嘴道:“你傻啊,主子留下他自然有主子的道理,更何况,一个乡野郎中,能造成什么危险。”
他性子还是太过天真,只觉得主子留下江远潼无非就是觉得这家伙有趣,权当日常解闷罢了。
“不,你们看他的模样,可有什么发现。”周与舒平淡道。
咘咘挠了挠头,忽然眼睛一亮,回答:“挺好看的!”
众人一阵无语:“……”
追月则冷静分析道:“他肤色偏白,身高大约一米七五,黑色长发微卷,行走时步伐轻盈,浅蓝色瞳孔,眉心处有颗不明显的红痣。”
“能看出他是什么人吗?”周与舒继续问。
追月沉吟片刻,低声道:“云宗谷?”
咘咘茫然地问:“云宗谷是……?”
云宗谷养蛊,蛊物毒人。
在云宗谷,人人都擅长巫蛊之术,蛊或有形或无形,极易中毒,除去最常见的虫蛊,还有针蛊、植物蛊、情蛊等多种蛊术。
据说,云宗谷人不仅善蛊,且个个都是天姿国色,善于蛊惑人心。有几百年,云宗谷一直处于安稳平静的状态,直到黎国的上一朝,先皇还在世的时候。
有人畏惧蛊术,有人垂涎美色,于是,一个歹毒的计划悄无声息地实行了。
黎国有一男子游历到云宗谷时,在城外假装昏迷被一位好心的婆婆救了回去,并以自己眼盲为借口,偷学了不少蛊术,最后将其传了出去。
一时间,云宗谷就像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谁都想过来分一杯羹,走投无路之际,先皇朝他伸去援手,但要求云宗谷每三年要向朝廷进贡两位美人。
那段时日,巫蛊之术盛行,人人都开始学习蛊术,泊京乌烟瘴气,朝廷血雨腥风。于是,当朝皇帝篡位夺权,严惩养蛊的行为,不论是谁,抓到后一律处以极刑,这才渐渐改善了当时的萎靡局面。
而云宗谷也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当朝皇帝率军剿灭了,只是仍有少部分人侥幸逃离了出来,潜伏在黎国境内。
“所以……”于理眉头紧锁,低声问道,“主子怀疑他是潜伏的余孽?”
“还不能过早下定论。”周与舒说。
只是将这人留在身旁,一举一动尽在掌控之中,日后也便于查探虚实。
此事暂告一段落,于情接过话头,继续说道:“锦衣卫,失踪,建立帮派,在西郊。”
于理立即补充解释:“锦衣卫无端失踪的那个人,改名换姓后在西郊建立了一个帮派,专接暗杀生意,给钱就杀人。”
“但我派人去查后发现,那人武功早已被废,帮派所学的武功也只是自创的,与锦衣卫并无关联。”
当朝皇帝生性多疑,不论是锦衣卫还是军府的官员,只要是想请辞告老还乡,即便不死,也要成为废人一个才肯安心。
周与舒端起茶盏,轻轻吹散茶面的热气,语气淡然道:“敢在泊京做杀人的买卖,对百姓是否不利?”
那帮派的宗旨是:不论善恶,给钱就杀,死法多样,任君选择。
于理回答:“是。”
只是那帮派如今小有名气,若真要解决……恐怕会有些棘手。
修长有力的指节轻轻旋转杯沿,周与舒冷淡开口:“处理干净些。”
…………
周与舒伤势痊愈之时,已是五日后,这天江远潼照常换完药,忽然听周与舒说,下午要出去一趟。
他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去,江远潼又不感兴趣,但他既然提了,便顺口回了一句:“去哪里?”
周与舒想了想,也没瞒着他:“近日劳烦江大夫悉心照料,听闻府上的丫鬟说,江大夫这两天在翻看医书,可是打算精进医术了?”
不等江远潼回答,他继续道:“都说医学之道广袤无垠,我便请了一位杏林宿老来,想让他收你为徒,也算是我对江大夫道谢的一种方式。”
“今日他已经到京城了,若江大夫不嫌弃,我这就接他回府。”周与舒简略说道。
其实换一个人来,定会察觉到这话中的蹊跷,平常做什么事翻看什么书,将军知道得这般详细,稍加思索便能猜到暗中有人观察,可偏偏江远潼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这会儿只顾着高兴,全然未觉异样,反倒觉得周与舒这人真不错。
“真的吗?”
江远潼确实对医术很感兴趣,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声音急切道:“他现在在哪儿?会答应教我吗?”
周与舒故作沉吟,含糊其辞道:“这个么……”
江远潼心中更急了,攥住他的袖子晃了两下:“你们都聊了什么,他怎么说?”
周与舒垂眸,见他这般模样,心情极好地轻笑了一声:“放心,先生他性子温和,会留下来的。”
顿了顿,他接着一本正经道:“我同他说,江大夫聪明伶俐,您若见了他,一定会喜欢的。”
江远潼坦然受之:“那是自然。”
周与舒勉强止住笑意,又听江远潼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毕竟要学医的是他自己,先生千里迢迢地跑来京城,自己却在府上等人家来找他,不太像话。
周与舒却说:“你在家等着,我去接先生过来。”
江远潼只好道:“好吧。”
倒不是周与舒不愿带他,而是那位石老先生要求的。
石老先生从医八十载,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膝下却没有一个徒弟。
于情当初找到他时,石老先生躲在屋子里不肯露面,在门口堵了几天,他们发现了——
除了病人,石老先生似乎很怕见人。
她站在门口委婉地说明来意后,石老先生才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怕见人这个毛病是真的,而且还是从小就有的。
石家医术代代相传,到石载仁石老先生这一代,兄弟姐妹接连步入医途,石父觉得,孩子们既然都学医了,也不差他这一个,于是逼着他也学了医。
石载仁打小性子就闷,不爱与人说话,反应也是几个兄弟姐妹中最慢的,结果没想到,他最后却成了几人里面医术最高超的那位。
可惜天不遂人愿,石家后来家道中落,除了哥哥姐姐留下的几个遗孤,石老先生膝下再无亲近之人,而他那几个侄女外甥,竟无一人对医术感兴趣。
石老先生又是个性子内敛的,即便是接诊也常常寡言少语,年轻时他并非没有收过徒弟,可那些年轻人或是吃不得苦、或是耐不住寂寞,最终都一一离去。
眼看着这身绝学就要随他埋入黄土,周与舒忽然来了。
一路上,石老先生心中紧张得很,两只手无意识的都快把衣服搓破了,仿佛回到了他年幼时头一次听阿爹讲学的那日。
毕竟有收徒失败的例子在前,石老先生觉得,这次他亲自上门比较好。
江远潼在焦急的盼望中,终于等到了石老先生。
与他在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形象截然相反,石老先生虽年八十有余,但精神矍铄,慈眉善目,满头银发,个头儿有些矮,左手提着一个药箱,一身质朴的灰色长衫洗得发白,干净又利落。
江远潼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不自觉地咬着唇,声音有些结巴道:“先生,这是我为您准备的见面礼。”
石老先生“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其实,他心里也是万般紧张的,头一次见未来徒弟,自己竟然忘记准备了礼物!
接下来应该说什么?石老先生想了想,故作镇定地问了一句:“你想学医?”
话音刚落,石老先生就后悔了。
他问的这不是废话吗?人家不学医能请自己来?
江远潼态度恭敬地“嗯”了一声,邀请石老先生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先生请喝。”
于情适时退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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