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季殊荣反问。
“那哪能有假。”严豪越说越起劲，“我与秦大人前去调查走访的时候，曾听邻里说起过，庞富文有一次与人起了口角，那人也是个倔脾气，死活不认错。后来不知是谁同他说，庞富文背后有人，那人道过歉之后，庞富文站在他家门前骂了他一个时辰！嘴里嚷嚷着，他背后有贵人撑腰。”
听着倒也像是庞富文会干出来的事，如果此事属实，那她倒是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既然如此，那就把他放了吧。”季殊荣说。
“好……啊？”严豪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咱们好不容易抓回来的人就这么放了？”
严豪有点委屈，他带着一帮兄弟把庞府上上下下翻了四五遍，还爬到灶台里弄得灰头土脸的才找到这么一把刀。
前前后后忙了好几天才算找到点证据，好不容易把人抓进大牢了，就等着找到个人证，这案子就算了结了。
季殊荣这个时候忽然跟他说把人放了，严豪有点不能接受。
季殊荣坐在椅子上，脑海里浮现的是梅娘今日问她的问题。
杀人偿命，不是吗？
可眼下没有人证，甚至报的不是凶杀，而是意外溺亡。
以当下的局面，想就这么定庞富文的罪，希望渺茫。
如果想定庞富文的罪，恐怕只有赌一把。
再差也不会更差了。
季殊荣理清思绪，张口回了严豪的话：“对，放了。就说……证据不足，所以放了他。”
严豪登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和兄弟们之前的辛苦算什么。
既然要放，又何苦让他们这些人疲于奔命。
季殊荣捻着手指，缓缓道：“放了之后，叫人跟着，隐蔽些，带上录事官，最少是一名巡捕配一名录事官，庞富文出了大理寺后的一言一行，我都要知道。”
严豪顿时一喜，双眼直放光，他就知道季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是！属下立即去办！”
严豪刚起身，季殊荣就带着梅娘除了大理寺，直奔牛更夫家。
大白天里，四周往来人群熙熙攘攘，牛更夫所在的这条巷口更是热闹，此时正值午后，不少人大开家门围坐在巷口聊着茶余饭后的所见所闻，唯有牛更夫家大门紧锁。
两人刚走到巷口，叽叽喳喳的闲聊声顿时停下，一群人都抬头看向这两个不住在这里的外来人。
有人看了梅娘一眼，认出她住在附近巷子里，立刻转头和身旁人交头接耳说起来，不一会一群人就将她们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可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季殊荣就看着他们看向她们的目光，逐渐从探究变成鄙夷。
梅娘被他们的目光压得低下头去，手里拎着的点心此刻重若千斤。
季殊荣握住她的手腕：“别怕，我在。”
她也不知自己是从何生起的勇气，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梅娘望着季殊荣的眼睛，看着她眼里的坚定，缓缓点头：“季大人，我信你。”
季殊荣上前敲响牛更夫的家门，“咚咚”两声，屋内却没有任何回应。
屋内，牛更夫的妻子瑟缩在炕上，手里紧攥着枕头，满脸惊恐地盯着门的方向，一闭眼两行清泪滑落。
她欲语凝噎，缓了半晌，趴在牛更夫肩头，声如蚊讷：“当家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已经半个月了，自打他上一次当值归家后，便告了假，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带着也不让她出门，只许她清晨或傍晚的时候出门去买几个饼回来充饥。
别说门了，这些日子就连窗户也没开过。
要不是怕显得太过可疑，他恨不得要把窗户都用布蒙上。
早些日子他们也想过避出城去，寻个地方暂且躲上一段时间，可若是没个正当理由，他们连城门都出不去，只得躲在家里，日日忧心有人寻上门来。
牛更夫坐在炕边，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
张阿三死的那日到现在，今个正好是最后一天，理说只要挨过今天傍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人，应该不会是凶手。
思索再三，当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时，牛更夫走到门前，扯着嗓子应了门：“谁啊？！”
听见有人应声，季殊荣一喜，语调却不敢透露出一分喜色，强装作镇定：“大理寺查案，开门！”
话音刚落，眼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小缝，牛更夫从门缝里打量着季殊荣，刚准备开门把人迎进来，就看见了站在季殊荣身后的梅娘。
牛更夫双目圆瞪，看了看季殊荣，又多看了梅娘两眼，不情不愿地让两人进来。
还没进屋，季殊荣就看见桌上吃剩的烧饼，屋子里充斥着不新鲜的空气，只是站在门口就已经快让季殊荣喘不上气来。
好在房门大开，总算是让外面的空气涌了进来。
一扭头季殊荣就看见牛更夫的妻子正颤颤巍巍地从炕上爬下来，正往桌子这边走着，牛更夫忽然上前扶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这里就不需要你帮忙了，你拿着钱去城西头买两张羊肉馅饼回来，就你爱吃的那家，记得一定要刚出炉的，回来的时候别着急，小心摔了。”
像是怕她不明白一样，牛更夫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牛更夫的妻子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犹豫再三，攥着钱袋匆匆离去。
等到她离开后，牛更夫才转身拿起茶壶给季殊荣和梅娘斟茶。
说是茶壶，但里面没有茶叶，只盛了水，家里有客来的时候样子上好看些。
“二位……是为了张阿三的事来的吧？”牛更夫主动开口。
季殊荣一愣，随后点了头：“据码头的脚夫称，那夜你当值打更，路过码头。按照其他人的口供，当晚你应当看见一人离开码头。”
牛更夫忽然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以作证，只是……今天不大方便。”
梅娘面上露出一抹喜色，刚要向牛更夫致谢，就被季殊荣一把拦住。
梅娘不清楚大理寺的办案流程情有可原，可牛更夫不像是不知道的样子。
大理寺找了他不少次，更清楚他们就是为了让他出面作证，可他偏偏巧就是掐准了今天不去。
今天是最后一日，过了今天，庞富文她不放也得放。
手指从桌子边缘滑过，季殊荣本来也没报多大希望，只是被他这么一耍，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
“大理寺传唤，你不配合，是什么罪名你应当清楚。”季殊荣说话时一直垂眼看着茶杯，“你明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日，当着梅娘的面，你还试图蒙混过关，你可还有一丝良心？”
梅娘听到这话立刻错愕地看向牛更夫，他们都住在一个坊里，前后也就差着一个巷子，甚至可以说她和张阿三都是牛更夫看着长大的。
先前牛更夫一直不愿出面作证，梅娘心里也明白。
庞富文到底是商户，还是盐商，他们得罪不起。
刚才听到牛更夫答应作证，梅娘还以为是他大发善心，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这么一层。
牛更夫偏过头去不看梅娘质问的眼神，他们到底也只是街坊，不熟。
牛更夫扯着嘴角笑了笑：“大人这话就说得不是了，您也明知道那人背后势力非凡，却还是来逼我出面作证，把我逼上死路，张阿三的命是命，我一家老小的命那也是人命不是？”
牛更夫一番话说得季殊荣无言以对，若是定不了庞富文的罪，张阿三的命说不清白，恐怕还得再搭一条命进去。
瞧着季殊荣不说话的额模样，牛更夫愈发有了把握：“您大人有大量，也别同小老儿计较。”
牛更夫说着，把茶杯往季殊荣的方向推了推：“要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将他捉拿归案，那也就不必到小老儿这来跑一趟了。”
“你就不怕大理寺的刀，来得更快？”
牛更夫仍旧笑着：“大理寺的刀只落得到小老儿一人头上，好歹保全了家人。”
一杯茶喝尽，季殊荣携梅娘离去，走到巷口就看见牛更夫的妻子正捧着馅饼，看模样是早就到了，只是没敢进去。
直到与季殊荣二人擦身而过，她才赶忙向家里跑去。
一路走出很远，季殊荣才看见身旁的梅娘垂着头满脸都写着失落，偏偏什么都没说。
察觉到季殊荣的目光后，梅娘慌慌张张地开口：“季大人，您不必多思，您已经帮了我许多了，牛叔不愿意作证也情有可原。”
她说着，扯着嘴角，脸上的笑愈发难看：“……或许这案子，原本就是查不清的吧。但有人愿意为阿三哥如此奔波劳命，阿三哥九泉之下得知定然也会释怀。”
梅娘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季殊荣耳旁，她想了很久，忽然还是觉得，还是不和她说了，免得给她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
“梅娘，天好像也有些晚了，既然来了咱们也别空跑一趟，买些吃食回去吧。”
“诶，好。”
此时的大理寺里，严豪才打开庞富文的牢房门，只是从过道里走过去，就有无数人盯着他的身影，更有不少人扑到门上，隔着木栅栏满目渴望地看着他，期盼着严豪能打开他们的牢门。
严豪拿着钥匙，每走过一个牢门，就有一个人眼里希冀的光熄灭。
严豪只能目不斜视，专心办好自己要办的事，别说是他们的目光了，就算是他们说的话，一个字都进不了他的耳朵。
这里有多少人是来顶罪的，又有多少是冤枉的，他自己都数不清。
别说是平明百姓，被冤枉的高官这里也有不少。
走到庞富文的牢房门口，严豪眼中的光才亮起几分。
既然秦观林愿意信她，那他也该信。
这么多年，他从未怀疑过秦观林的眼光。
秦观林说能让他脱了奴籍，他就成了大理寺的巡捕；秦观林说他要执掌大理寺，如今他也已经做到了官居六品的大理寺少卿；秦观林还说，他要还这天下一个公平……
如今秦观林说，她可能是变局，那他也应该信的。
思绪落定，严豪看向庞富文：“你没事了，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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