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林瞥她一眼,眉尾不自觉挑起,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换做旁人,这个时候早该听懂他话里的含义,请教他该如何重返原职了。
像季殊荣这样,主动请缨的,他当真是第一次见。
“何不在司天监好好待着,来大理寺做什么?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秦观林说着挪开目光,看向前方,“趁着时日尚早,挑些好东西,送到府上去,就算不能将你调回原职,也比在大理寺待着舒服。”
秦观林说着就往前走:“回去吧,大理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季殊荣站在原地没动,这一|夜间受的委屈在此刻一并涌上心头。
溺水、谋杀、入狱……这每一个词看上去都和她无关,可偏偏就发生在她身上。
回去?
她该回哪去?
她确实不该来这,她比任何人都想回去。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一样,每每要张口,酸涩感就涌上心头,能控制着不哭出声来,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秦大人,我回不去了。”
秦观林闻言回头,刚要开口,就撞上季殊荣那双泛红的眼睛。
她还强撑着笑,那副表情,硬是让秦观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季殊荣拱手施了一礼:“下官……有难处,不管如何,下官愿尽力一试,略施绵薄之力。”
秦观林任大理寺少卿三年,季殊荣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何况那一丝哭腔如此明显。
女子行走世间多有不易,只是他想不明白,季殊荣在司天监能得罪谁。
“家人尚在?”
“无父无母,自幼长在司天监。”
“何故来的司天监?”
季殊荣沉默片刻,斟酌着自己该怎么回答。
“贵人惜材,怜我留在司天监浪费天资,赏识我,将我调来此处。”
每一个字季殊荣都说得小心翼翼,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定这话就被什么人听去了。
得罪二字断不能说出口,灵台郎升任大理寺丞,跃迁一阶,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此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盯着她,但想必都盼着她倒霉。
秦观林敛下目光,原来是得罪人了。
“既然你这样说了,本官就给你个机会。”
季殊荣一怔,错愕地看向秦观林,忙躬身行礼:“下官定不辱使命。”
“今日许大人不在,不必谒见。”秦观林道,“随我来,让本官瞧瞧你的本事。”
季殊荣闻言急忙跟上,阙都可大着呢,要是没人带路,今晚她估计都回不来。
秦观林却转身朝内走去,带着季殊荣直奔大理寺深处。
看守见到秦观林来即刻打开了门,狭窄的楼梯向地下延伸,里面隐约有烛火跳动。
秦观林带头走入通道,季殊荣紧随其后,下到底下才豁然开朗,看见眼前的景象后,季殊荣顿时明白这是哪。
此处是大理寺的停尸房,为了让尸体烂得慢一些,停尸房有一半建在地下,且仅用石料建成,因此停尸房内的温度要比外面低许多。
季殊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秦观林则径直走到一具尸体前,掀开了上面的白布。
死者是男性,看容貌约摸着二三十岁的模样。
纵使是在低温下保存,尸身也已经烂了一部分,可见停放在此的时间不短。
秦观林站在停尸台旁:“此人是码头船工,名叫张阿三,死于溺水,凶手是他隔壁的邻居,因嫉妒而行凶,但凶手已潜逃数日,尚未归案。”
说完,秦观林就将目光挪向季殊荣。
秦观林不信鬼神,但也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对于司天监的存在,秦观林向来嗤之以鼻,但既然她说可以一试,那不妨信上一信,倒也没有什么损失。
季殊荣立刻抬手掐卦,神情专注。
没有纸笔,演算起来复杂许多。
秦观林看着眼前的女生掐掐算算,口中念念有词,眉头紧锁,半晌都没有给出一个回答。
好在他没有太大期望。
“算不出来……”
“那人此刻在城外。”
两人齐齐开口,季殊荣忽略掉秦观林眼里的意外,继续往下说:“凶手此刻在城外向北约七里处,若秦少卿此刻让人前去追捕,向南包围,可在陵水河旁将其抓获,那人会一头撞在树上,费不了多少劲。”
秦观林闻言一抬手,身旁的下属便立刻领会意思,带着人往城外去。
此刻出城,按照他们平时抓人的效率,应当在一炷香之内就能赶回来。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秦观林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随手翻阅起最近的验尸格目,心思倒不尽然在这上面。
季殊荣眼观鼻鼻观心,主打一个不该看的不看。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尸体,除了第一眼,是再不敢看第二眼,只是粗略扫过去,勉强有了个印象。
他问季殊荣:“此处没有旁人,说说吧,你得罪谁了?”
一想到昨夜的经历,季殊荣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她反问:“大人觉得,是什么样的人能在一|夜之间,将我从司天监调到大理寺?”
停尸间里一时间陷入寂静,这样简单的问题,秦观林稍微想想就能想明白。
只有两个人选。
而这两个人,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秦观林整理好验尸格目,轻声说:“你若是想回去,我给你写一封信,就说你不堪胜任,皇城或许回不去,换个清闲处总归不是问题。攒些钱,过两年辞官不做,做些小营生也能过下去。”
秦观林的话说得很美好,可那不是季殊荣能肖想的事。
自昨夜起,这样平淡的生活便与她无关,除非她能回得去。
季殊荣垂着头,轻声道:“大人听说了钱学士一案吗?”
秦观林一怔,迟疑地点了头。
这可是个大案子,她怎么会牵扯进来?
季殊荣不做解释,只是阐明自己的情况:“我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若不能将真凶缉拿归案,便命归西天。”
几乎一瞬间,秦观林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要。
她怕就是钱学士一案的替罪羊。
秦观林沉默片刻后开了口:“大理寺不养闲人,你若查不出结果,司务厅还缺个主簿。”
季殊荣敛下目光,应了声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
一炷香后,外面有人来报。
“大人,人抓到了!”下属说着面色却难看起来,看了看季殊荣,却不敢说。
季殊荣只觉得莫名其妙,她这可是吃饭的本事,不可能出错,有什么不敢说的?
秦观林直言:“严豪,你与我多年共事,有什么不敢说的?”
“人是抓到了,可……”严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眉头一拧,咬着牙吐出后半句,“不是咱们要抓的那个人。”
听到这话,季殊荣猛地抬起头,眉头拧成一块,满脸不敢置信!
“这不可能!”季殊荣语气笃定,“他定然是凶手。”
秦观林闻言眉尾轻挑,不敢妄下断论。
季殊荣毫无心虚的模样,可见她算出来的人就是他们抓到的人。
大拇指在食指上画圈捻了两圈,秦观林开口问道:“你们抓到的是谁?”
严豪回禀:“是那张阿三的雇主庞富文,人已经带到厅上了。”
季殊荣立刻说:“我要去见他。”
严豪看向秦观林,得了后者的示意后,严豪才在前面带路。
停尸间到厅上有些距离,走过去也得小半柱香的时间,秦观林却不急不缓,似是有意晾着庞富文。
路上,秦观林提醒一句:“待会无论他说什么,你不可轻易开口,更不可提及占卜算卦一事。”
季殊荣点点头,将秦观林的话记在心间。
至少此时此刻,秦观林可以信任。
整个大理寺分隔成几处,最前面是厅堂和开间,用作待客和简单问询,记录报案情况,往后去是正殿,大小官员日常就在这里办公,正殿两旁则是各位主簿忙碌的地方,存了不少文书资料。
庞富文被安排在了一间厅堂上,厅堂被隔作前后两间,他们自后间入,来到庞富文面前。
庞富文是个盐商,却衣着朴素,唯衣襟处露出一角丝绸手帕。
本朝不禁商人科举,对于丝绸虽说禁止商人穿着,但不少商人穿着丝绸招摇过市,官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钱交够了,那不过就是一件衣服而已。
相比之下,庞富文倒是低调许多。
低调得让人不得不注意他。
庞富文一见到秦观林立刻迎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秦大人啊!我什么也没干啊!你们大理寺抓人也得讲章程吧?!”
秦观林拎着衣袍边缘在上座坐下,语气还算柔和:“我的人收到情报,说城外北边看见了一名逃犯,未曾想竟抓了你,想来是抓错了人。”
听闻这话,庞富文立刻喜笑颜开。
“原来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不过你既然来了,有些问题想再问问你。”
秦观林杀了庞富文一个回马枪,一时间庞富文的笑僵在脸上,顿时变得难看。
庞富文勉强笑着:“秦大人,这大理寺我也来了两三回了,问话也问了四五遍了,这……还问啊?”
秦观林没搭理他,直接问起当初的案件细节。
“张阿三死的那晚,你人在何处?”
庞富文深呼吸了一口气,将说过四五遍的回答又说了一遍。
“那晚我在码头,核对船上的货物,恰逢月中,顺带查查账。”
“你可有在附近瞧见什么人?”
“我隐约是看见了个人影,出来的时候与那人对视了一眼,瞧着像是阿三他家邻居。”庞富文说着叹了口气,“秦大人您也是知道的,我给那些工人开的月钱可不低啊!他们家里有个什么事,要预支工钱,我也无有不应。”
听上去,这庞富文像是个大好人。
季殊荣没有出声,任由秦观林继续问下去,而她只是盯着庞富文的脸。
相术,她也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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