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舍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秦关关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迷蒙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陌生的承尘帐幔，大脑一片混沌空白。她茫然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身上那套略显宽大的素白男装。昨夜的疲惫似乎还未散去，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窗外，鸟鸣啁啾，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她迟钝地转动眼珠，瞥向墙角滴漏——水滴缓慢而坚定地滑落，刻度清晰地指向……辰时！
辰时！那是开课的时辰！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秦关关瞬间彻底清醒，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榻，对着空荡的房间压低声音怒吼：“夏秋！夏秋！你这死丫头！为什么不叫醒我？！”
角落里，一道灰影如同融入墙壁般无声无息，只传来夏秋憋屈又无奈的声音，细若蚊蚋：“小姐，属下喊了您三次，第一次您翻个身嘟囔别吵；第二次您一脚踹在属下腰上；第三次，您直接把枕头扔过来了，属下实在叫不啊……”
秦关关一噎，了解自己有起床气的她完全无法反驳！
她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衫和靴子，抓起自己那把最爱的、通体莹润的白玉兰发钗，三两下将墨玉般的长发草草挽成一个最不起眼的男子发髻，迅速将玉钗插入固定。
穿戴完毕，她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襟的褶皱，一把拉开房门，朝着思贤阁的方向拔足狂奔！清晨山间的空气带着凉意，灌入肺腑，却丝毫不能平息她心中的焦灼。
离思贤阁尚有数丈之遥，邢之洲那清冷如玉磬、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讲课声，已清晰地穿透晨风，送入她耳中。他正在讲解《尚书·尧典》，字句清晰，条理分明。
秦关关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来。她大口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这样狼狈地冲进去！她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迅速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刚从被窝里出来的。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挺直腰背，努力做出一副只是稍晚片刻、从容不迫的样子，一步，一步，踏入了思贤阁甲字堂的门槛。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邢之洲清越的讲课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带着好奇、探究、幸灾乐祸，齐刷刷地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牢牢钉在门口这个迟到的秦关关身上。
秦关关从小野惯了，对于他人可以烧穿皮肤的目光毫不在意，只是慢慢往讲台挪动脚步。
邢之洲缓缓转过身。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水墨色长衫，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松。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半边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也映得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更加清冷。他平静无波地看着秦关关，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冰封千里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简洁、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裁决：
“迟到了。”
“出去。”
“站着。”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清脆、冷硬。
“哈？”秦关关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以为自己听错了，迟到片刻而已，这么不留情面的嘛！
邢之洲似乎连解释都吝于给予，已然转回身去，广袖轻拂，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本该令人心安的檀香，此刻却只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威严。那清冷的背影，是无声的最后通牒。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邢之洲那冷漠挺拔的背影，仿佛要将它刻进脑子里。好！邢之洲！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学堂，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里面重新响起的、如同讽刺背景音的朗朗读书声。
门外，清晨的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因狂奔发烫的脸颊。秦关关靠着冰冷的廊柱，她泄愤般地蹲下身，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狠狠地画着圈圈，仿佛那粗糙的地面就是邢之洲那张可恶的脸。
就在她画到第一百零八个圈，诅咒邢之洲吃饭噎着喝水呛着的时候，一阵更加慌乱、更加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只见她的怨种弟弟——秦咏灏，正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衣衫不整（，一只脚趿拉着鞋，另一只脚干脆光着，脸上还带着宿醉未醒的迷茫，跌跌撞撞地掠过她往学堂冲进去。那模样，比她刚才还要狼狈十倍不止！
秦关关嘴角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心中默数：一、二、三……九、十！
果然！
学堂的门再次被猛地拉开，秦咏灏的身影刚冲进去不到三息，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或者说，是邢之洲那更加冰冷的眼神——给“送”了出来。
“你也出去，站着。”邢之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听不出喜怒，却足以让秦咏灏瞬间蔫了。
秦咏灏垂头丧气，像只斗败的公鸡，拖着脚步挪到门外，嘴里嘟嘟囔囔，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邢之洲你等着，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角落里蹲着画圈圈的“同窗”。
秦关关听着，心里嗤笑一声。
秦咏灏烦躁地在门口踱了两圈，抓耳挠腮。终于，他百无聊赖地扭头，目光扫到了蹲在阴影里的秦关关。那苍白的病容脸，让他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秦咏灏像找到难友，兴奋地蹲到秦关关身边：“兄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不过...你这脸有点眼熟？”他盯着那张苍白的脸，脑中猛地闪过一个身影，瞳孔骤缩，失声惊叫：“你怎么是秦……”
“闭嘴！”秦关关闪电般捂住他的嘴，眼神凌厉，“再叫弄死你！”
这威胁立竿见影。秦咏灏拼命摇头，满眼惊恐。他压低声音，又惊又怒：“你...你女扮男装跑来书院？你爹知道吗？你肯定是为了赐婚的事情来，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爹“”
秦关关看着他害怕又嚣张的嘴脸，无奈扯嘴角，果然，揍弟弟要趁早。
半刻钟后。
“你们在做什么！”头顶传来夫子压抑着怒火的冰冷声音。
只见秦关关将秦咏灏死死压在地上，一手揪着他衣领。秦咏灏衣衫凌乱，露出大片胸膛，那张俊脸青紫交加，哀嚎着：“卑鄙！专打脸！我要告诉爷爷！”
秦关关抬头，对上邢之洲寒气四溢的目光。
“邢之洲！救我！她是秦……” 秦咏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后半句却被秦关关一记手刀劈晕，戛然而止。
“你，叫什么名字？”邢之洲的声音冷得像冰，瞬间唤醒了秦关关深埋的对“夫子”的恐惧。童年被那位武功高强的太子太傅支配的阴影，让她气势顿消。
她讪讪回答：“游...游思明。”
“精力旺盛？去校场跑十圈，《周易》抄十遍。”邢之洲冷眼看着这顽劣不堪的学生。
“夫子，是秦咏灏先……” 秦关关试图辩解。
“二十圈，二十遍。”邢之洲眼皮都不抬。
“……学生这就去跑十圈！抄十遍！”秦关关立刻认怂，话音未落已窜出老远。
邢之洲对卫兵指指地上的秦咏灏：“弄醒，带他去校场，跑十圈。”
夜色笼罩青鹿山，邢之洲回到他在书院后山独居的雅致小院静篁居。老仆吴全忙不迭点灯、燃炭、递上手炉，心疼地絮叨：“大人何苦自请来这山上受罪？督建完工已是仁至义尽，这些纨绔子弟，哪值得您费心……”
邢之洲拢着手炉，语气平静却坚定：“侯爵世子坐享祖荫，官员子弟钻营买官。长此以往，朝廷何来贤才？若能在此将璞玉引入正途，养其正气，他日或能为国分忧。此乃陛下重托，亦是为国储才。”
吴全看着邢之洲，叹息道：“老奴只是心疼大人身体，山上寒凉……”
“无碍，两月而已。”邢之洲打断他，吩咐道：“唤金魏来。”
吴全退下，邢之洲静坐炭火旁，望着门外沉沉夜色。白日那个叫游思明的顽劣少年身影浮现。那双眼睛清亮，虽莽撞粗野，却似无奸邪，反有股未被驯服的倔强，或许…严加管教，尚可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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