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中天,灿金的阳光泼洒在青鹿山巍峨的轮廓上,为这座皇家学府——太学院,又名青鹿书院——镀上一层庄严而耀眼的光晕。书院依山而建,占地三千余亩,气势恢宏磅礴。其方位格局极尽讲究,坐北朝南,背倚苍翠的青鹿山,俯瞰着山脚蜿蜒如带、波光粼粼的海阳河。堪舆大家曾言,此乃“玉带缠腰,藏风聚气”的上等宝地,正合了皇家育才、固国祚的深意。
书院正门,是一座气宇轩昂的双层飞檐单门。厚重的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之上,高悬着当朝天子御笔亲题的“青鹿学院”巨匾,金漆大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皇家威仪。门内,重重叠叠的院落次第铺展:温书阁肃穆庄严,思贤阁古意盎然,思过堂则透着几分冷寂。远处开阔的校场,隐约可见骏马和箭靶的轮廓,供学子习练骑射。各处匾额楹联,皆是朝中重臣墨宝,无声昭示着此地的显赫与尊崇。
秦关关——或者说,此刻顶着“游牧副尉之子游思明”身份的她,正站在这座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森严秩序的巨兽门前。她来得着实晚了些,上午报到的人潮早已散去,门口显得冷清,只有负责登记的管事和几名值守的兵丁。这倒合她心意,人少,意味着被过多审视的风险也小。
她身上穿着略显宽大的素白长衫,刻意模仿着久病之人略显松垮的体态。喉结处经过特殊处理,加上刻意压低放缓、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俨然一个身体孱弱、中气不足的少年。
“这位学生,新生报到处在这里。” 一个穿着书院统一靛青色紧身短褂的管事,坐在门旁条案后,抬头招呼道,目光落在形单影只的游思明身上。
秦关关定了定神,模仿着少年人略带气虚的声调,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请报上姓名,需核对名册与画像。”管事语气平和,眼神却带着例行公事的锐利。
“游思明。”秦关关清晰地报出名字,心脏在胸腔里微微收紧。成败在此一举。
管事熟练地在名册上找到“游思明”一栏,又从旁边一摞卷轴中精准抽出一份,展开。画上之人,正是那日她抵达游府后,让游副尉通知画师前来留下的她的模样。
管事仔细比对着画像与眼前站着的“游思明”,目光在那蜡黄的脸色和眼下的青影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上素白的衣着。秦关关适时地微微佝偻了一下背,轻咳了两声,仿佛长途跋涉的疲惫尚未散去。
“嗯,游思明,游牧副尉之子,因体弱延迟报到。”管事点点头,在名册上勾画,“画像对得上,行了,登记好了。”
“今日上午无课,新生安顿书舍,熟悉环境。未时正刻,思贤阁甲字堂开课,切莫迟误。”管事交代道。
“多谢先生。”秦关关拱手,姿态恭敬,“学生的书舍在何处?”
“进去报上名号,自有院卫引路。”管事指了指门内。
迈过高高的门槛,庄重的书卷气混合着春日草木的清新扑面而来。门口肃立着几名身着轻甲、腰佩长刀的院卫,眼神锐利,身姿挺拔。青鹿书院汇聚了顶尖的官宦子弟,防卫等级极高,皇帝亲派上千精兵将整座青鹿山围得铁桶一般。
“学生游思明,前来报到。”秦关关走到一名院卫面前。
院卫颔首,示意她跟上。两人穿过一片茂密的修竹,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斑洒在青石小径上,唯有竹叶沙沙与脚步声。竹林尽头,几处雅致院落掩映在古树假山后。
“清幽居,丁字院。”院卫停在一座精巧院落前,“你住东厢中间那间。”言毕,转身离去。
秦关关推开院门,只见青砖铺地,墙角翠竹海棠含苞。十几间厢房环绕着小小天井。此刻院落里颇为热闹,各府仆役正进进出出,忙着为自家公子整理,空气中弥漫着新熏的檀香。
她推开东厢中间房门。一股清新水汽混合着上好木料的淡香涌入。房间宽敞明亮。左侧靠墙的位置已被精心布置:一张宽大的红木雕花架子床,锦缎衾被厚实蓬松;一张雕刻麒麟祥云纹的书案临窗摆放,文房四宝俱全,镇纸是温润玉石。
“你住这间,”身后传来院卫的声音,他瞥了一眼秦关关空空的双手和隔壁的奢华,眉头微蹙,“同舍者仆役已收拾妥当。你…未带随从?”语气带着审视。
秦关关立刻堆起窘迫,微微低头,声音更显沙哑无力:“回军爷,家中仆役稀少,此番回京路远,学生又染风寒,为免拖累,家父未让带人。学生…能自理。”说着,又轻咳两声。
侍卫不疑有他,转身离开,待脚步声消失,秦关关才松口气,关上房门。一道灰色身影如鬼魅般从房梁落下,正是夏秋。
“小姐!”夏秋声音压得极低,焦虑难掩,“您为何执意不让属下扮作书童?照顾您的起居饮食。”
秦关关抬手制止,走到窗边警惕看了看外面,才低声道:“你在暗处,打探消息才方便。”
夏秋无奈,只得麻利打开秦关关的小包袱,铺上半新的普通棉被。“卧榻先将就,委屈小姐了。”他环顾简陋屋子,“午后属下去山下市集,买厚衾被、褥单、日常用物和熏香。这屋子…也不能太扎眼。”
“嗯,小心行事。”秦关关点头,疲惫如潮水涌上。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清朗说笑声和脚步声,直奔厢房。夏秋身影一晃,消失在屏风后。
房门“吱呀”推开。
一个身量极高的少年迈入,阳光为他周身镀上光晕。他约莫七尺有余,身着冰蓝色暗云纹杭绸直裰,腰束嵌羊脂白玉革带,手持象牙骨扇,扇坠翡翠环佩。剑眉斜飞,一双细长桃花眼,眼波流转似含情带笑,幽深眸底却藏着一丝疏离与审视。整个人如春日最耀眼的玉兰,清贵中带着漫不经心的风流。
少年一眼看到房中略显无措的秦关关,俊美脸上绽开极具亲和力的笑容,主动上前拱手:“新来的舍友?幸会!在下李亦晨,家父礼部尚书。不知仁兄如何称呼?”声音清越,目光坦荡。
秦关关心头警铃微作。礼部尚书之子!她迅速调整状态,模仿少年见礼:“李兄客气。在下游思明,家父游牧副尉。咳咳……”
李亦晨目光扫过秦关关床上单薄被褥,眉头微蹙,关切道:“游兄,你这衾被太薄!青鹿山夜寒露重,你这身子骨怕是受不住,当心再染风寒。”
秦关关维持病弱感激:“多谢李兄关怀。来得匆忙,准备不周,已托人去山下采买厚被了。”
“原来如此。”李亦晨释然一笑,热情更甚,“那就好。游兄想必还未用午膳?书院膳房大师傅手艺极佳,尤其几道山珍小炒甚妙。不如结伴同去?顺便熟悉环境?”他眼神明亮,难以拒绝。
秦关关权衡利弊,多个身份不低的朋友或有利行事,且确实饿了。她点头,露出感激的笑:“如此…便叨扰李兄了。”
“哈哈,游兄太客气!同住一檐下,便是兄弟!走!”李亦晨爽朗一笑,引路前行。
膳房菜品精致,味道不俗。秦关关控制食量,细嚼慢咽。李亦晨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介绍书院各处,让她对此人生出几分表面好感。
午膳后,两人踱向思贤阁。未时将近,甲字堂已坐了大半学生,皆是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低声交谈,氛围矜持好奇。秦关关目光扫过,在靠后窗角落发现了秦咏灏!他正趴在书案上,脑袋一点一点,困倦未消。
李亦晨找了个中间位置,示意秦关关坐他前面。秦关关依言坐下。巨大的疲惫在安静中汹涌反扑。窗外暖风熏人,堂内嗡嗡低语如催眠魔咒。眼皮越来越重,头忍不住一点一点。她强撑告诫自己不能睡,意识却飘远。想着夫子未至,趴一小会儿,念头刚闪,额头便沉沉抵上冰凉书案,瞬间沉入甜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无形冰冷而极具压迫感的气场,悄无声息弥漫整个学堂,嘈杂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秦关关毫无所觉,依旧酣睡,甚至微微咂嘴。
邢之洲,当朝丞相,青鹿书院总领太傅,已无声立于讲案之后。他未着官服,一身素雅水墨色广袖云锦长衫,低调贵气。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墨发以羊脂白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额,更衬面如冠玉。那双深邃眼眸,如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却洞悉一切,缓缓扫过堂下。
他的目光,最终精准锁定那个酣睡的身影——那个在他首次授课时,竟敢公然酣睡游思明。
邢之洲脸色无波无澜。他未开口呵斥,未敲戒尺,只是静静站着,目光如实质冰锥,钉在那毫无所觉的身影上。空气凝固,落针可闻。所有学子大气不敢出,目光在沉睡的游思明和台上清冷太傅间逡巡。
坐在秦关关身后的李亦晨,早已冷汗涔涔。他拼命用脚尖轻踢秦关关的凳子腿,一下,两下……力道极轻。可秦关关毫无反应。眼看邢之洲目光愈冷,李亦晨心一横,脚下猛力一踹!
“哐当——噗通!”
力道失控!凳子向后翻倒,秦关关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噗嗤……哈哈哈……”短暂死寂后,哄笑爆发。
秦关关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茫然坐地,眨巴着盛满懵懂的杏眼。我是谁?我在哪?她环顾忍俊不禁的脸和讲台上那道冰冷的目光……终于清醒!糟了!上课了!睡着了!摔了!第一天!第一堂课!当众出丑!还被邢之洲抓现行!
巨大羞窘懊恼淹没她,脸颊发烫,她手忙脚乱想站起。
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伸到面前,那手干净如玉,指甲圆润整齐。
秦关关顺着手往上看。
水墨广袖垂落,露出手腕。再往上,是那张近在咫尺、清俊得不似凡尘的脸。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那双深邃眼眸垂视着她,平静如冰湖,清晰倒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这张脸……完全契合她的审美!心脏漏跳一拍,目光发直。
然而,惊艳只一瞬。
念头飞转。她压下心悸,面上换上惶恐感激,伸出手,毫不客气抓住那只冰凉手掌。
“多…多谢夫子!”她借力站起,声音颤抖沙哑,立刻低头拍灰理衣,姿态卑微狼狈。
邢之洲在她抓手的瞬间,指尖几不可察微蜷,随即恢复如常。他面无表情收回手,如同拂去尘埃,声音清冷得不带烟火气:
“坐好。”
无斥责,无多余眼神,仿佛一切未发生。他转身走回讲案,广袖轻拂微冷墨香。
“吾名邢之洲。”声音不高,清晰传遍学堂,带着天然威压,压下所有残余笑声,“自今日起,暂代太傅,授尔等经义策论。望潜心向学,谨守院规。”
目光扫过全场,在刚坐好便魂游天外的秦关关身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
邢之洲讲授《周易》。声音如玉磬轻击,时如山泉清越,时如古潭沉凝,韵律奇特,若在平时是享受。此刻在秦关关耳中,却成最强催眠魔音,字字敲击昏沉脑袋。
她身坐学堂,心飞九霄。
漫长《周易》课,秦关关在神游、强撑眼皮中度过。下学钟声如赦令,她长吁一口气,身心俱疲。
婉拒李亦晨晚膳邀约,只想立刻回小屋躺下。拖着沉重脚步回清幽居。夏秋已来过,床上换了厚实崭新棉被,散发阳光皂角清香。屋内简单收拾,添了水盆巾帕,角落香炉燃着淡淡安神香。
秦关关几乎扑到床上,脸埋进柔软被子,只想沉入梦乡。
“小姐…” 夏秋声音如幽灵般从阴影传来,脸上愁云密布,“属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万分不妥!”她走到床边,看着蜷缩的秦关关,语气沉重,“您与李公子同处一室,朝夕相对!他心思玲珑!您纵然易容精妙,女儿家习性、细微动作、甚至…夜间安寝,都难天衣无缝!万一…被他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秦关关迷瞪睁眼,夏秋忧心忡忡的脸晃出重影。她困得脑子浆糊,只捕捉“不妥”、“夜间安寝”。
“唔…说得对…”她含糊应着,翻个身脸埋更深,闷声从被里传出,“那你今夜…辛苦点…别睡…帮我守着…”话音未落,轻微鼾声已起。
夏秋僵立原地,看着瞬间熟睡的小姐,只觉一个头两个大,额角青筋突跳。
夜风过窗,带来寒意。夏秋望着床上沉睡少女,又警惕听着院外动静,只觉冰冷绝望如青鹿夜色,无声蔓延将他包裹。她如石雕立阴影,手按腰间软剑,眼神锐利如鹰,神经绷至极点。这一夜,注定无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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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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