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偏殿内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水声,哗啦一声,散成一堆水珠,散落在地。
安乐逃似的离开了这个明明不算狭小的浴桶,火急火燎地套上了寝衣。
她拢着衣襟,蹙眉看着那一抹背影。
视线里白皙的肌肤添上了几道伤疤,明明看着强健有力的背影,却透出几分脆弱。她仍旧一动不动地背对自己,灵魂似乎已经离体,只剩一具躯壳留在这里。
安乐心底隐隐动摇,眼里露出一丝挣扎,她紧了紧抵在胸口的拳头,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线。
不能退,否则功亏一篑!。
她在心底暗暗给自己告诫,果断转过身去,缓缓吐了一口浊气。
而后伸手将一旁干爽的帕子搭在浴桶上,她的嗓音仿佛还未从惊魂不定中平复过来,颤抖着略带急促道,“你最好解释清楚!”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偏殿,殿门被重重带上。
暗夜的风微凉,吹在安乐未完全拭干的肌肤上,带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的思绪也被吹得清明了几分。
沈俱怀的身份彻底被摆在明面上,没人可以装傻充楞,含糊了事。
人可以装傻一阵子,但能装傻一辈子吗?
就算安乐自认对沈俱怀的心意坚定,能做到毫不动摇。可是一辈子很长,此时问题不解决,就永远不会消失。长此以往,只会变成横在两人间的一根刺,以后若是有了争执,便会反复加深两人之间的矛盾。
安乐隐隐有些担心,这人惯会逃避的样子……
她坐在塌前思虑良久。
她不要不清不楚地开始,不明不白地结束。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应该坦坦荡荡的告诉她,也应该给对方讲真话的机会。
哪怕……是拒绝自己……
寝殿的门留了一条缝,烛光只能照到门口几尺远的地方,照不亮整个黑夜。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余光却始终关注门口的动静,心里的焦急溢出了眉眼,手里不停绞着寝衣,将它绞得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过了良久,久到安乐都坐不住了,甚至想起身去偏殿看看人是不是已经跑了,到这时,门口才有了动静。
安乐只能重新定下心神端坐,看着门被缓缓推开。
沈俱怀面容煞白地出现在烛光里,浑身上下透露这一股颓势,木讷地站在门口。
她的发梢不时往下滴水,落在她的肩头、胸前,连地上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滩暗黑的水渍。
从前不觉得,此刻看她,竟觉得格外瘦弱单薄,像是风一吹便会被刮倒。
那双盛满星辰的眼睛,总含着无尽温柔的笑意,让人浑身暖暖的,格外舒畅,可现在墨色的双瞳犹如一潭千年死水,毫无波澜,连烛光都照不进。
她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僵在原地,像是在等最后的宣判。
室内静得出奇,烛火偶尔的爆裂声,和两人的心境一样很不平静。
安乐等得心下焦灼,却不愿意做先开口的人,捏紧的拳头透露了她的不安,面上强撑着不显分毫。
良久,久到以为她不会开口了,耳边听到一句清浅的呢喃,带着一丝悲戚:
“我骗了你……”
她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话音刚落,笔直的肩背也松垮下来,整个人完全失了生气。
安乐心下一紧,生生将目光移到一旁,不忍地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视线聚焦到那张熟悉的面庞,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可问题依旧尖锐“是谁派你来的?”
塌上的拳头昭示了她的紧张。
这句问话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沈俱怀心头,惊慌充斥她的五感,本能迫使她去辩解,可出声却只剩下兵荒马乱,只能不住摇头否认,“不!我没有!我没有受人指使!这一切……只是……只是……”
她急切想要地搜寻一个妥帖的说法,满腹诗文此刻全然没了用处。
她欺骗安乐在先,眼下的不信任,是她应得的。
可是,心为什么这么痛?
她内心深处依然有着隐隐的期待,也渴望对方的感情,即使不敢回应,不配拥有……
是她,太过贪心了。
眼里终于笼上了一层悲戚,嘴角露出自嘲的笑。
安乐紧握的拳头松开。
她也在怕,怕她的答案将她刚才的不管不顾瞬间击垮,她怕自己还没有保护她的能力,怕这一切只能停在这里……
积攒在胸口的紧张和恐惧缓缓散去,她的目光轻易捕捉到沈俱怀滴水的发梢和逐渐晕湿的寝衣,眉头隆起,眼里露出几分不耐和烦躁。
这人怎么不懂爱惜身体,着凉了怎么办?
她忍不住腹诽,心里的烦躁便越来越甚,突然站起身来,语气不善地开口,“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这一声诘问在寂静的深夜格外突兀。
只见烛光中那个高挑的身影不自觉颤了下,像是被吓到了,而后低垂着脑袋缓缓走到离安乐几步远的地方,局促地站立着。
一块帕子被安乐粗暴地盖在她头顶,随之而来的动作却很轻柔。安乐仔细帮她绞干了头发,而后忿忿地退开,仿佛刚才的温柔是沈俱怀的幻觉。
安乐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张清秀的脸,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在她心里,沈俱怀一直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少年郎,有着蓬勃的朝气,她的眉眼好像从来没有倦怠过,仿佛受到了天大委屈的人是她!
身份被拆穿确实不好受,但一直瞒着难道就能心安吗?
以安乐对她的了解,后者恐怕只会让她更加难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早早说清楚,让彼此多一分信任?
若能早早坦白,安乐又何须经历那些难言的精神撕扯,痛苦的情感纠结……
她的苦闷和心痛无人知晓,她的爱意和情感无人回应,她才应该委屈!
安乐只觉得胸腔那团压下去的怒火又熊熊燃了起来。
“你女扮男装是何目的?”
她纤长的手指不自觉搓着,似乎还能感知到残留指尖的温热柔软,脸上的怒意挣扎着平复下来。
都是女子,不该这么凶她的。
安乐在心里暗自呢喃。
又是冗长的静谧,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缓缓道出从未与人说起的往事。
沈俱怀是彻头彻尾的孤儿。
刘焉收她为徒,将她抚养成人。
她四岁开蒙,五岁入私塾。当时还小,她还不懂为何私塾不见女子,为何刘焉要将自己打扮成男子模样。
后来她才知道,这世道的女子,不是都能像师父那样自由的。
穷人家的女儿没钱念书,能平安长大已是万幸,私塾是想都不敢想的。而富人家的女儿则会请女夫子到宅院中教导,早早就和私塾划开了界线。
不同于男子的治世之道,这些富家小姐更多被教导要遵循妇道,恪守三纲五常,为男子守好家宅后院。
男女似乎不再是性别之分,更像是是两个森严的等级,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沈俱怀虽然早慧,但性格内敛温和,且是私塾中最小的孩子,是以求学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小孩子。
那些调皮的孩子时常捉弄戏耍她,知晓她无父无母,更是当面嘲笑她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
小孩子的恶意,有时候比大人更可怕。这些话足以击溃一个孤苦无依的大人,何况是个还未长大的小孩。
那是她第一次挂着眼泪鼻涕回山庄,只能委屈地躲在刘焉怀里抽泣。
刘焉轻柔地哄着,耐心等她情绪平复,告诉她,这个世界是不信眼泪的,实力才能让人信服。
她可以帮忙出头去威慑那群小屁孩,可这样他们只会屈服在自己的淫威下,等到她离开,那些人会更加变本加厉。
尊重,是要靠自己去争的。
自那以后沈俱怀分外刻苦,她的聪慧加上勤勉,让她脱颖而出。私塾中那些贫富贵贱之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就无甚用处了。
七岁那年,夫子第一次登门,想让沈俱怀参加科考。
谁都有爱才之心,哪怕是贪财的夫子。
刘焉这才决定,和她好好谈谈。
而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甚至比想象中更加凄惨。
那年,刘焉去金陵办事,无意间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不久,一座宅院隐于林间的宅院映入眼帘,里里外外透着一股死气。
院内传出不寻常的敲击和呜咽声。
夜深人静,她本想一走了之,却有些于心不忍,医生不该如此绝情。等她进了宅院,便看到了阖府上下的惨状。
目之所及,全是尸首和鲜血,伤口干净利落,落在脖颈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留下,像是常做刀口舔血营生的杀手所为。
刘焉来不及多想,寻着声音,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妇人。
那妇人颈上的伤口,正在不断往外冒血,在见到刘焉的瞬间,已然没了光亮的双眼闪了闪,勉力指向一处暗格。
刘焉打开那隔板,发现里头蜷缩着一个小孩,已然面色发紫,进气多出气少了,刚要回头询问,却见那妇人已然咽了气。
她抱起只有微弱气息的沈俱怀,一眼便看到她身上的伤,应该是对方隔着木板刺进了暗格内。
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能忍住不痛呼的。
可能是她命不该绝,躲过了惨无人道的灭门,又遇到了医术不凡的刘焉,生生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
刘焉不知道她的仇人是谁。
为了救治她,马不停蹄地去了金陵城的医馆,配了伤药,止了血便将人抱回了山庄。
待她将沈俱怀伤势养好,再来金陵想要一探究竟时,却连宅院都找不到了。一座宅邸,就这么凭空消失,若不是隐匿在尘土下的石板碎片还染着血,刘焉会错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这仇敌竟有这等毁尸灭迹的手段,那么阖府上下少了一个孩子也必然会被发现。
于是刘焉决定将她扮作男子。
刘焉叮嘱她往前看,不要拘泥于过往和仇恨,她已然有了新身份,就该拥有自己的人生。
她全然没有往事的记忆,有谈何仇恨,这些话从刘焉口中说出,与她而言,更像一个故事。她甚至有些开心,父母双亲没有不要她,他们只是做不到了。
但是假扮男子参加科考,这其中的危险太不可控。若是往后能在地方做个父母官尚且无碍,可若是进了皇城,那当真是危机四伏了。
刘焉作为师父,必须要提点她。
沈俱怀却眨着一双赤诚的眼睛,脸上是笃定的热烈,她说,她想像男儿一样,保家卫国,报效朝廷。
安乐在沈俱怀清浅的声线中,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闪着光,从那段幽暗的岁月里向自己走来,忍不住落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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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驸马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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