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石门俱合,隔出一方宽阔空间,四下安谧无人,只听见水珠滴落的声音。
小满是被冻醒的。
湿冷的寒气渗入骨髓,她不住哆嗦,撑着面前的石块爬了起来。
却见这是个半人高的练功石,密密麻麻爬满刀劈斧砍的刻痕。
小满四处打量,这里一面岩壁架着各种兵器,长刀短剑、斧钺钩叉,名来皆有标注。一面则是书柜,其中卷简尽是些武林秘籍和兵法韬略。
她随手翻看,心中却想,曹府一户商贾府邸,地下密室居然内有乾坤,修筑成一个练功房的模样,真是古怪。
“这老狐狸,难道要把人囚禁在此吗……”
小满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踮起脚,取下顶层的破旧剑谱。
一张泛黄的纸页被甩落下来。纸周似被烈火焚烧过,呈现锯齿一般的深褐色纹路。
小满拾起纸张,上寥寥几笔勾出一道人体经络图,红线示“阴傀脉”,蓝线为“自毁脉”,图下正楷“若逆练功法则爆体而亡”,字旁亦有朱色批注“虬走邪道,则万劫不复”。
小满手指忽然一阵抽搐,薄纸被攥出一道道褶皱。
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人拿锥子顺着耳后青筋往里扎,每扎一下,都带起脑仁里翻江倒海的刺痛——
五岁那年,记忆中无法熄灭的大火,在眼前重燃,烫得她喘不过气。
明明是早已忘记的事。
身后响起拐杖点地的声音,打断了小满的思绪,她回过头,看见老头不知何时迤然而至。
“小丫头倒是识货,此原典乃《阴符天书》,又称《堪舆鬼卷》,江湖人谓之鬼本,相传原典刻在蛟龙皮上,以人血混朱砂书写,藏于刘伯温墓中。”
冯翻的嗓音暗哑滞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蒙一层厚重锈迹。
小满定下心神,反手把残页塞到原处,晃了晃发霉的书册:“曹老爷真有意思,前厅摆着金佛念经,地底下倒是藏着江湖门派的命根子。呵,鬼本。”
她指尖抹过书脊上焦黑的痕迹,漫不经心道,“这火烧火燎的,莫不是偷来的?”
冯翻枯树皮般的老脸抽动了两下。
“十一年前中秋夜,九霄楼大火。”他缓缓道,“老夫从灰堆里扒出这些典籍时,鬼本就剩这张残页了。”
小满掌心发烫,感觉那道墨线的人形轮廓要跳出纸面。
这本邪门秘籍,早就被父亲当众烧毁,被跳动的火光撕咬、吞噬,化为灰烬了。
“你抓错人了。”她甩开剑谱,“我不是冷蝉衣,和她无半点关系!我不知她为何而来,但我不一样,只是要查清当年那场大火的真相,如今究竟有多少‘死人’还在喘气!没想到阴差阳错,曹老爷原也是知情人!”
冯翻眯起眼,眼尾绽开深深浅浅的皱纹。
这个密室四平方正,好像一间为他牢铸的坟墓。
而自己血液流得越来越缓慢,周围一切都凝固了,连时间也仿佛静止不动,停在正德四年八月十五那天。
小满看冯翻怔然,猛地抓住他衣领:“你这老头子果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是火海吧?你在那片火海!你也是纵火者!你们这些浑水的江湖鱼虾,所做的本就是强盗之为,食人自肥!当年凌云阁之变,围剿九霄、血火焚阁,你究竟做了什么?”
冯翻被扯得身子一晃,却不避不让,闭眼忍受。在听到凌云阁几个字时,突然精神震荡,奋力撑开眼皮,浑浊的双眼眸光闪动。
很快,他感到头发被一股拉力扯住,整个人被甩到门边。脑袋磕碰到坚硬冰冷的石壁,发出一道沉闷咚声。
他眼冒金星,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不说也罢了,你赶快把门打开,机关在哪里?”
她松开手,冯翻直接瘫软倒地。
小满四处摸找岩壁的凹凸处,触动到几个机关,前后有羽箭齐齐射来,她忙跳跃躲开,又回头逼问:“出口到底在哪?你快死了,是吧?还想要拉着冷蝉衣和你一起陪葬?”
她冷笑,“哼哼,不自量力,临死前连人也抓错了,成事不足的老家伙啊。凌云阁血案,你们已把无辜之人推向火海。如今这样死去,真的可以心安?”
声音一股一股袭来,像是尖锥钻进冯翻心口,他干咳几声,喷出乌血。
眼前这个小姑娘怒发冲冠,宛若一头凶兽。
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他却听不清了。那人凑近过来,不断拍打他的脸颊,像是要将自己拆吞入腹。
模糊中,冯翻好像又看到那串错落垂悬的雕花银铃,晃啊晃,撺出歌谣,把他带到了水波似的故乡。
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颤颤巍巍揩去嘴边的血沫,哽咽出声:“夫人,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没有找到大小姐……咳咳咳,也没能抓到逆贼,差一点,就差一点。”
小满大惊,忙把冯翻摆正,使其呼吸平顺,捏着他耳朵问:“你说的夫人是谁?”
“是,是陈筠夫人…”
狭长甬道内,两侧墙壁向尽头延伸,深邃幽暗。
青石砌成的墙砖被打磨得光滑平整,因潮湿凝出水汽,散发出泠泠冷光。
每隔数步便有一盏铜灯,烛影摇曳,像是坟地的鬼火。
常泽川双手缚在身后,肩膀被人推搡着,慢吞吞走进地道。
心中一阵凉意。
到了这种地方,肯定要被毁尸灭迹,彻底有去无回。真倒了八辈子血霉,早知道就不来了。这哪里是曹府,阴曹地府还差不多。
刀疤脸七扭八拐地,把他领到一个死胡同前,刚要通传,面前的石壁却是不请自开。
小满扶着一个病歪歪的老头走出来。
冯翻令道:“她不是冷蝉衣,密室打开,把人放了吧。”
刀疤低头应是,顺势拎起身边那个灰头丧脸,走路一瘸一拐的少年:“盟主,这小子刚刚从墙角破口爬进来,鬼鬼祟祟的,被我们发现一并送过来了,要如何处置?”
小满一凛:“我们一起的,都要离开这里。”
说着,便跳过来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把人扯到自己身后。
冯翻已恢复神智,此时定睛细瞧,指着常泽川道:“这是我在僧伽塔才和你说过的那个人。”
刀疤一个激灵,旋即跪下请罪:“属下一时眼拙,夜间光纤昏暗,竟没有辨出。”
“喀嚓——”
头顶忽传来砖石崩裂之声,细碎石灰簌簌而下。
“盟主不好,冷蝉衣杀进来了!”
两个家丁喘着粗气跑来,话音刚落,就被两道暗器所伤,口喷鲜血,倒地身亡。
小满瞥见家丁背后的蝉花刀,脸色一沉。
“跟着我走。”冯翻瞳孔骤缩,当机反手将符纹按进石壁凹槽,三人脚下的青砖地砖瞬间吱嘎翻转。
“啊啊啊——!!!”
常泽川骤然失重,慌乱中手脚并用,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死死攥着一旁的小满,惊呼声与机杼的轰鸣绞作一团。
三人跌落到一片黑暗之中,仅有大开着的石板照射进来微弱火光。
冯翻操纵机关,合上砖块,顶部便缓缓传来隆隆的震颤声,却只翻转了一半,停住了,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张艳妆美人面从那缝隙里探出来,鲜红的唇瓣轻启道:“冯老儿,怎不大大方方出来亮相,要躲到地下当老鼠?”
常泽川双目圆睁,脸色煞白,往后连退了几步,跌坐在地:“这,这,是人是鬼?”
“是缩骨功,她很快就会进来,快走。”
小满擦亮火折子,撇一眼门缝,低头解释一句,就和刀疤一齐将人架起来,带着他往里跑去。
可惜先前破阵用尽了银针,如今不能用暗器逼退来人,只能尽快逃离此处。
冯翻殿后,不紧不慢跟着他们,佝偻的背脊一点点挺直,袖中飞出钢鞭,嘱了一句:“直走拐到东南角有暗河通往外城,记住……”
声音戛然而止。
一抹绯红色飘然而至。
冷蝉衣的银丝绣鞋点在钢鞭七寸处。
常泽川两股战战,欲先走而不得,被刀疤一把捞起,扛在肩头。
他随着跑动,颠起颠落,似汪洋中一片被浪涌拍打的小舟。身下人晃动的臂膀摩擦着胸膛,硌得心口疼。
常泽川浑身酸痛,脑海中思绪万千,却不敢动弹,只希望自己轻一些、再轻便一些,像绸带一样挂在人身上。
他好害怕,害怕再走几步,自己就被撇下,不明不白的横尸阴沟。
在迅疾的倒退中,五感变得灵敏。
青苔在石缝里吐出潮气,混合机杼铜块,透着一股锈蚀酸苦。
不知是上方的府邸果真如时在燃烧,还是自己身上沾染了那泼火油,道路尽头仿佛飘荡着焦炭余烬的味道。
空气的毛孔里隐约闷出丝丝缕缕的黑烟。
那女子如蛇皮般缩骨移位,巧妙地闪避开老者旋出风的漫天鞭影。
后者已落了下风。
常泽川不敢再看,目光定在石壁一点,发现壁侧上箭痕交错,而另一边,隐约可见排列规整的细小的凹槽和凸起的石块。
难道又是机关?
冯翻透支了功力,脚步缭乱。全身气血逆流,上涌,直灌脑门,喉头那抹铁腥味越来越重,占满鼻腔,他被呛得喘不过气。可依然死死撑在原地,拦住来人的去路,把手中长鞭舞得猎猎生风。
鞭影如织。
冷蝉衣见状,眉梢微挑,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指尖轻轻一转,手中的蝉花刀尖划过冯翻的脸,溅出几丝血珠。
她幽幽叹息,声音透着几分哀怜:“冯使老当益壮,小女子很是佩服。只是可惜,再硬的骨头也经不起几刀。”
说罢手腕一抖,两道寒光直取冯翻双腿,语气陡然变得狠厉:“东西藏在哪里?”
噗嗤两声,花刀没入血肉。
冯翻双腿一软,身子矮了半截,仍是抿唇不语。手臂麻木地挥舞着。
鞭梢抵到墙皮,发出沉闷的回响。
“老家伙倒是嘴硬。”冷蝉衣冷笑一声,花刀再次飞出,直刺冯翻肩头。
鲜血顺着他的鼻尖、嘴角流淌,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他眼前只剩下一片猩红,像是溺到一片血海。
“你不说,我也能找到。”冷蝉衣的声音像萃了冰,冒着寒气,“只是你的家人,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冯翻张了张嘴,往外冒的只是血,良久,喉咙里才滚出含糊的声音,冷蝉衣眉心紧锁,凑上前来,只听见他挤出一个字。
“跑。”
鞭声歇止,地宫中陷入死寂。
空气里泼开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跑。一直向前跑。
小满耳朵微动,再感受不到墙周的震响,虽然尚未听到最后那句泣血的喟叹,却是心道:冯翻死了。不由得眼眶一热。脚下却不敢停,上齿咬破了唇,血和泪混在一起于舌尖化开,又咸又涩。
她声音微颤,对刀疤低喝:“你带人先走!”
常泽川抬眼,看见小满的侧脸,在朦胧火光中已是煞白。
“哈哈哈——老家伙已死,几个小家伙跑得倒快,可惜这密道本是我教手笔,你们能逃到哪去?”
冷蝉衣的笑声追上来,愈来愈快,如附骨之疽。
小满顿住,将火折子塞进常泽川掌心,转身拳风已起。
她没有武器,堪堪能躲过对方的招式,不一会儿就被逼得后腿了几步。常泽川知她斗得凶险,这样一来,只会被敌人消耗殆尽,逐个击破,他们几人谁也走不脱。
他想起老头之前搬动的机关,还有适才瞧见的古怪壁痕,忙问刀疤:“机关在哪里?”
刀疤也不知道,只一味往前跑。
“等等……”他低声说道,挣扎着跳下来,“放我下来,我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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