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不耐,但还是将人卸下。
常泽川把火折子给他,双手扶壁,向前后摸索,终于触到一处凹凸。
七枚铜制机栝嵌于石隙,形如北斗,中央凸起处雕作青铜兽首,兽口中衔着半截断裂的袖箭。
他眼前一亮,转向前方。
小满一个趔趄,肩头被刺中花刀,裂出血痕。对方攻势愈近,逼得她节节败退。
“小满,退后!”
常泽川突然大喊,声音在密道中回荡。
小满闻言,下意识向后跃开。
冷蝉衣轻蔑一笑,运力追了上来:“想跑?晚了!”
常泽川计算着适才所见箭痕的位置,手掌贴在机关上,紧盯着冷蝉衣的身影,心中默数她的步伐,旨在一击必中。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心中默念,冷汗顺着鬓角滚进衣领。
待绯红色影子越来越近,手掌猛然拍向兽首双目,石壁深处登时传来青铜转轮咬合的滞响。
“咔嚓——嗖嗖嗖!”
岩壁两侧射出数十支羽箭,直逼冷蝉衣而去。
绯衣女子脸色微微一变,挥舞花刀挡开几支箭矢。可箭矢细密如雨,划破她的衣袖,身上有多处擦伤,更有一支穿过左耳耳骨,割开一条红色的细流。
她折断箭支,血珠顺着耳垂落下。
目光之处,再不见人影。四周没有一点火光,地道陷入永夜……
一滴水落在常泽川脸上。
他伸出手,抹了把湿漉漉的岩层,指尖触到人工开凿的菱格纹,猜度这应该是古代匠人防塌方的加固法。
刀疤举起火折子,照向头顶:“冯老和我说过地道逃生的通路……这暗河原是引水渠,通着城外护城河。”
他踢开脚下碎石,露出两道锈迹斑斑的铁轨。
“曹家祖上靠漕运发家,地下原是运货的暗道。后来罗教改建,这里就荒废不用了。”
三人蹚过及膝的积水,缓缓前行,拨开了水面漂浮着的霉烂稻草。
杂草被泡得发软粘稠,沾到手上,常泽川以为被蛇缠上,大叫一声,胡乱甩开。
小满笑他:“这都是往年枯水期留下的痕迹,你怕什么。”
右侧石壁嵌着铜制标尺,刻度显示“乙未年水位”,最高处离现在头顶还有五尺余。
“这点水,也不能淹死人,不知道能不能堵住她。”小满喘着气,按住发疼的左肩,“这暗河怕是旱季作密道,汛期当排水渠用。”
前方豁然出现分岔口,左侧水道被铁栅封死,右侧悬着半截朽木梯。
刀疤抽出铁棍,砍凿栅栏的锈锁:“去年大旱,护城河改道,这边水道早干了。”
铁栅轰然倒下,露出黑漆漆的斜坡,腐臭味扑面而来。
他又掀开石板,转动倒石闸绞盘,上方传来轰隆响动,混着淙淙水声。
湍湍流水从头顶管道喷涌而下。
刀疤咧嘴:“倒也无妨,曹府花园的荷花池连着暗河,看老子放水,就不信淹不死这婆娘!”
他把火折子甩给常泽川,又扔来一块玉牌,“顺坡滑到底有木筏,还有,拿着这牌子到怀瑾堂,找掌柜拿你要的东西。”
之后仰面道:“冯老,这回我可记得,你去得也安心了。”
木筏撞出暗河出口,常泽川一震,赶紧蹲下扶住筏板,回过头,恰望见刀疤立在闸口。
“替老子喝杯女儿红!”
刀疤大笑着,一拉铁索,闸门千斤坠轰然砸落,将追兵连同半截暗河永封地底。
残月挂在河岸柳梢,他和小满终于逃出生天。
常泽川摩挲玉牌细腻的纹路,竟然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两人彼此搀着上岸,趴在护城河外的芦苇丛中,惊起鸟叫虫吟。
常泽川撕开衣料,手忙脚乱帮小满包扎。
少女肩头的衣料破了,可以看见刀口绞到臂内的皮肉,已翻卷出来,缀满深褐色的血。触目惊心。
远处城头火把游移,隐约传来曹府走水的铜锣声,滚滚浓烟从房檐屋舍处往上窜。
春雷滚过,豆大的雨点沥拉砸下。
小满忍着痛意,没有喊叫,只拧着头,渗出来细细浅浅的汗,将一圈发丝沾挂在面上。
她轻轻叹息一声,指向不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那边有引魂幡…怕是义庄…我们先去避雨,等过了宵禁,明早再进城。”
又抓起土灰糊到脸上,推一把常泽川,“你也涂上,别叫人看清了模样。先前我不及问你,我的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存在你说的那个客栈里。”
常泽川学着她的样子,也去裹上一脸泥浆。
他现在浑身又臭又脏,说是从粪车出来的也不会有人怀疑。
生死面前,这点脏污只是小事。
雨渐大,倾盆而至,曹府冲天的黑烟被压成灰雾。
他们向城门反方向走去,把刚刚发生的一切甩在身后。
往槐树林深处,才见到义庄残破的白墙。
砖瓦石阶的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野蒿。檐角,灰黄的引魂幡迎风摇荡。门楣上“积善堂”的匾额裂作三截。半扇朱漆剥落的大门斜靠着墙,露出一道窄缝,像是闭合不了,堪堪遮住屋子。
常泽川前去叩门,激起一阵灰尘,他干咳几声,思忖到:那么破败的地方,早就没人了吧,里面怎么会有光呢。
不料里面居然有回复:“什么人?”
小满弯腰上前,哑着嗓子答:“老妇是前村送葬的,途中碰到……”
她还没编完,就被打断了。
门缝里挤出张蜡黄的脸,那脸神色恹恹,看见二人脸上污泥,松垮的眼皮跳了跳:“不待客…滚…滚去别处!”
小满瞟见他身上着曹府蓝黑色家丁打扮,用力推了推门:“下雨了,求各位爷开门借个地儿。”
“别…里头有人,真,真不大方便!”
蜡黄脸招架不住,朝里左右看看。
不一会儿屋内闪出两个提灯壮汉,过来一齐抵住门板。
小满忙伸腿卡住门,戳破他们的来处:“你们分明是曹府家丁,如今躲到这废旧义庄里,岂有独霸的道理?曹府走水,想必和你们脱不了干系,就不怕我去报官吗?”
黄脸身子抖了抖:“你,你到底是谁?”
“少废话,我们人多,直接杀了便是。”近旁的人将他拉开,把门板挪到一边,手持棍棒,气势汹汹逼上前来。
常泽川见状,赶紧亮出刀疤给的玉牌,挡在小满面前:“别动手!都是自己人。”
为首的是个瘦高光头,端一脸狐疑,拿起玉牌正反看过,又丢给他,挑了挑眉:“不认识!”
常泽川也是一头雾水,没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不知他们是赖账,还是真不认识。又是这群曹府家丁,又要围来祭出棍棒。只觉狭路相逢,而他们不是勇者,人少势弱,十分倒霉!
他想扯着小满走,小满却纹丝不动。
她直视光头,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你总该认识冯敬之吧。”
光头一愣,挥手让人退回去,继而作了个请的手势。
常泽川纵然不解,也只能跟在她身后,一齐进入房内。
鞋底碾过破烂的纸钱碎屑,他环顾四周——
但见供桌上燃着七盏长明灯,灯座凝着一层厚厚的尸蜡。
东墙堆放着几口残缺的柏木棺材,西墙神龛供奉一尊褪色的城隍像,案前散落着刻有“曹”字牌位。
里间阴气逼人,好在有十几个曹府家丁,把破屋塞了个满满当当。活人的肉臭、喷出的浊气充斥他的鼻腔,常泽川受住了,反而觉得这股味道给这儿凭添几分阳气,他大吸几口,安慰自己还在人间。
正中拢起一撮火堆,驱散了些许寒意,把风雨喧嚣隔绝在外。
那些人有老有少,俱是一脸苦相,不像是什么武林高手,倒像难民,和适才的冷蝉衣比起来不过是乌合之众。
他们围坐在火堆旁,小声说着话。
常泽川靠在一边,手臂支起脑袋,昏昏欲睡。
一个驼背老头扯着破锣嗓子,看那几张年轻的面孔,叹道:“好在这曹府义庄形状完整,容得咱们在此稍作歇息。哎呀,好像是正德三年,罗教吞曹之后,这地就荒废下来了……”
他双眼迷离,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陷入回忆。
“漕帮的那个账房,我们管他叫罗先生,勾搭上他无为教的堂哥,也就是罗清罗教主,拉着一票对漕帮不满的纤夫啊船娘啊,嘶闹起来,喊做什么赤绳起义。他们趁夜用浸油的草绳火烧漕帮总舵,说三日内,屠尽十二分舵首脑。”
对面一个络腮胡汉子走来,往火堆里扔了截棺材板,火星子溅到小满裤腿。
“爹,甭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他抠拾着手上的水泡,“俺们这些漕帮余孽,如今不过是在罗教脚底下讨剩饭吃。”
驼背老头没有管他,继续自说自话。
“正德三年那场大雪……赤绳军拿藤草勒死曹老太爷时啊,血点子溅了三尺高!罗善襄后来和咱说,沾过血的绳子,早晚要套回自己脖子。”
“唉,漕帮啊,漕帮。”
他枯枝似的指节蘸着灰,在地上画出漕帮黑蛟纹,又涂抹掉。
“姓曹的几乎被杀绝了,可泗州城的曹府还藏了一个小儿子曹宽,他吓晕了躲在密道里,不久后,居然和莲台使者冯老攀上姻亲,教主看在使者的面子,不再追究了,恩准他们两口子仍然住在府里。可惜今天扬起大火,好好的宅子硬是烧没了。”
小满用树枝拨弄着散乱的纸钱,把它们拢到火堆里去。
她打断老头:“你们是罗教中人,却跟着冯翻和冷蝉衣起了冲突,以后当怎么办?”
冯翻本命叫冯敬之,是凌云阁原阁主谢无涯的旧部。当年案起,他奉命追查阁内叛徒,一路循线索追到罗教,却在此断了消息。
等他复命禀报时,谢无涯已被逼至山顶,以身殉涯了。
于是冯敬之化名入教,埋伏多年,断断续续地调查。十几年殚精竭虑,落下一身的毛病,临了终于找到一点眉目,却被人觉察。
冷蝉衣令教内杀决赶来。她身为罗教“无生九老”之一,位列第三,常年居于总坛,位于教主左右。此番前来,极大可能代表教主的旨意。
小满话一出口,众人都默不作声,凝注着火堆。
空气骤静,只有火星四溅,嘶嘶作响。
他们从曹府逃奔出来,身上沾着火油的味道,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影。
半晌,才有人说了一句。
“我们啊,如今也没剩几个人,以后的事,都,都听韦秀才的。”
韦秀才就是为首那个光头了,名文碧,他道:“大家先休息吧,等天亮再说。冯老留给大家一点钱,够安家糊口的,不要太忧虑了。”
忽略掉他引人侧目的脑上光秃,韦秀才其实眉目端正,体格高大,声如洪钟,浑身迸发着一股浩然正气,让人莫名心安。
其他人得了这句话,如吃定心丸,不再多问,都靠在一块合上眼帘。
角落里的常泽川,握拳撑着的头一点一点的,如小鸡啄米般,也睡着了。
韦文碧和小满往门户那边挪了几步,低语交谈。
“跟着我走的这十三个人,一半漕帮旧部,尽是些老弱,其余的就是入教不久的年轻香军了。什么香军,说白了都是些穷苦百姓,为罗善襄许诺的‘每日三合米’来的。不过管他们一口饭吃,就自愿被编入香军,平日劳作,乱时充作人盾。”
“冯老一直看不惯罗教这种歪曲教义,暗地集合了惴惴不安的漕帮旧人,还有识破升仙丸真相的青年人,组成野火盟。” 韦文碧浓眉微蹙,“不过一盘散沙罢了,没有什么战斗力,也凝聚不起来。冯老死后,大多跑光了。”
他的声音极小,好像不时被门隙涌入的风吹断,显得有些细长,小满不得不费力去听。
“我知道,冯老想借力探查凌云阁血秤案,但人多嘴杂,他们没文化又不识字,把这种事交给他们,也不放心。只是冯老平日宽待他们,所以这些人也念着他的好,能摆出个九曲锁龙阵的仗势来,吓唬吓唬人,但是冷蝉衣……”
小满垂头:“都怪我,坏了冯伯伯的布置……”
今天曹府之灾,无非是罗教那人嗅出冯翻的动静,派冷蝉衣前来灭口。不太像是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野火盟。只能是为他手里握着的证据了。
就是不知道冷蝉衣知道几分内情,她到底是被派来,还是为一己私事?
韦文碧叹气:“这种事谁也想不到。”
“我手里余钱不多,只看这些人愿不愿意拿这笔安置费离开,或许嫌少呢,就还待在罗教,去投靠其他莲台使。五十里外是原先曹府的宗族祠堂,现在被拆了,改成无为庵。平日罗教底层的兄弟就生活在那里,我们可以回庵里,多少能混口饭。”
小满问:“那你呢?”
“我还要待在这里。冯老和黑刀都不在了,就只有我可以完成这件事。”
看来除了冯伯伯,只有光头和刀疤知道那件事了。小满这么想着,仍不由惊诧:“你们做到这个地步…是为了冯老?”
韦文碧摇头:“不,我是为了谢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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