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事……”
常泽川心事重重地回到听雨轩,就见小满叼着牙签,用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锉刀雕磨一根细小银针,都没抬头看他一眼,却大言不惭地品评起来。
“你自己没关好门,所以我才一不小心看见了,无辜着呢,明明不想看。不就是光着膀子嘛,谁没见过似的,而且你这样的……太瘦了,褪毛小鸭似的,好像可以看见骨头吧?”
他本欲为人横闯浴室一事讨个说法,板起脸来和她再次声明同居守则,不料直接被人堵了回来。
“不过你也别灰心,看起来还算光滑细腻,年轻嘛。”小满偏头略微思索,小声嘀咕,“就是不知道手感怎么样?”
“咳咳——”她握拳捂嘴低咳两声,用锉刀拍了拍常泽川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练,男人没有肌肉没有力气可是不行的哦。”
常泽川瞠目结舌。
“你!”他咬牙道,“你难道就不觉得,我们同处一个屋檐太不方便。”
小满牙签向上一翘:“有何不便?又不是挤在一张榻上,这里宽敞,不住白不住!”
“我,我反正没什么吃亏的,你看就看了。”常泽川不自在地转过脸,“这不是怕有损女侠的名节,万一赖上我,不好交代。”
“我怎么可能赖上你!何况只是看了,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小满扯下牙签,当即反驳。说话间她抬眸往上看,分明较他矮了大半个头,笼罩在周身的阴影中。却给了一个压根没把此人当回事的眼神。
“再说了,你打不过我,还能做什么?”
明晃晃的嫌弃。
“至于名节,我不在乎,爹娘都没了,这辈子才没人管我婚丧嫁娶的,日后我看上谁就把他绑了。”
常泽川肯定地点点头,竖大拇指:“厉害厉害。”
随后转念一想,干脆破罐子破摔,师其流氓打法:“好咯,反正你也看过了,那以后在屋里,我也不再顾忌!”
说着把外衣剥下,丢到一边,就要去洗漱,没一点遮蔽的意思。眼看要退到亵裤,一只枕头就砸过来。小满大叫一声“流氓”,又一个枕头飞来。
常泽川感觉头上的伤又加重几分。
洗漱过后,小满替他重新上了药粉。
纱布从前额绕过来,少女的手臂在眼前晃了一圈又一圈,挥来馨香的风。
彼此的呼吸纠缠交织,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常泽川气息紊乱。
思及玄豚帮抗旨养猪,虽与他志道相合,但这等非法机构必定十分谨慎,要混进去恐怕不容易。他自称养猪人,就算梁度一时共情,却也无以为证,瞒不过帮派的眼睛。
那时,他才说了誓要推翻此令,本还激动伤怀的梁度脸色登时变得复杂起来。
常泽川确实存着要搬去房舍的心思,便和小满商量:“我这两日干跑堂,要住在这里被其他学徒们看到不好,每次回来都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干脆就搬出去算了。”
小满攥着纱布,在他后颈上方定住:“不要节外生枝。你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没两日掌柜回来,事情了结,何必费劲搬进搬出,招一堆人的耳目。难道你真要在这里长久地做跑堂?”
她打出一个结,捎带上几分手劲,纱布略紧,擦到伤口,常泽川眉毛轻拧。
他偏头道:“跑堂怎么了?我觉得当跑堂也挺好的。不是所有人都是王孙公子或者剑客高人的,凭自己的力气干活吃饭,有什么丢人的?”
到那学徒舍,和梁度整日厮混,同吃同睡,再相互结拜,他认梁度做大哥,再替他去一次玄豚帮,或者把他亲弟弟换回来呢?这是个好主意,干弟弟换亲弟弟,梁度听了都得叫他一声哥。
可是学徒舍的环境……
常泽川难下决心,来回摇摆,终旗鼓偃息,没有再提。
小满嗤笑:“怀瑾堂的训示真有一套,干了两天就说这种话,可不可笑。我又没说丢人。”
常泽川转过头,语气生硬:“反正掌柜一回来,我们就分道扬镳,是跑堂还是别的什么,日后再见不到。”
玄豚帮违抗禁令,垄断生猪产业链,一边与权贵勾结,一边对抗朝廷。要想顺利加入,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底层切入,即如梁度一般成为禁令的受害者,虽然某种程度上他确是,但毕竟“还未发生”,经不起推敲。还有一个办法,即从上层迂回,以“替大人物暗中牟利”为由潜入帮内。
这样的大人物,自己接触不到,但是怀瑾堂掌柜可以。
他凝视小满:“在这之前,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给我一个身份,让我加入玄豚帮。”
“好啊。”小满没问缘由,爽快答应。
“不过我也有一个忙。”
这天,寅时未到,泗州城的街道被大雾笼罩。
一队皂衣镖师从雾中钻出,踏进怀瑾堂的后门。
常泽川刚好起床,透过窗户,隐约瞧见到那行人,猜测他们就是玄豚帮的人了。
他们脸覆黑漆野猪面具,身着统一的褐色短衫。
为首四个轿夫腰缠红带,肩上托一只朱漆软轿,走三两步,足尖点地,旋即跃起,那轿似纸糊一般,轻飘飘飞向前,落时又稳稳搭在几个轿夫肩上。
他们身后亦是四人一股,不过都挑着沉甸甸的木箱,被压得曲腿弯腰,嗬嗬喘气。
列队很长,延伸至路的尽头。
怀瑾堂后厨内,也陆续有人开始跑动,学徒们俱整装上工。常泽川匆匆赶来,混在最后一排,和梁度站在一起。
王登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点过人头,里屋的人才踱步出来。他身形敦实,一张发肿的圆脸,草草勾出两道稀疏浅淡的眉,细长眼、薄唇。五官多少有些囫囵。
正是同意常泽川来此跑堂的那位领导。
梁度遮住嘴,朝他耳语:“怀瑾堂的掌厨陈炘鼎,大伙都唤他炘公。”
炘公眼神随意扫过他们,没有说话,转身打开常年落锁的库房重地,并晃了晃手,让众人分为几股,预备接收豚肉。
铁门铰链吱呀作响,寒气裹着淡淡的硝石味扑面而来。
这冷意绝非寻常地窖所有,常泽川后颈汗毛陡然竖起。
十几名学徒挤在门前,缩着脖子,目视一截深不见底的楼梯,好似断在那幽黑深邃之处,吸气声此起彼伏。
“掌灯。”
油光把周围照亮。
炘公率众学徒一点点深入,直达窖底。
四壁凝着白霜,数十块冻肉齐齐整整悬在铁架上。
“这窖里存的是东家祖传的精制羊肉火腿,需得戌时添冰、寅时透气,分为鲜区和冻区,可马虎不得。”
炘公口中呼出一团白雾。他声音绵软温厚,咬字謇涩,黏腻中似藏着刀锋。
众人面面厮觑,都不敢出声。一起吃饭的学徒们,昨天多少听了梁度的话,知晓这些其实是两个月前就被朝廷明令禁止圈养食用的猪肉。可炘公如此说,他们只能当做如此。
不多时,顶上传来阵阵响动。
镖师们卸下木箱,把宰杀的鲜肉扛了出来。学徒们见状,七手八脚挪开脚步,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架出来的俱是整猪,体型较小,不过一百来斤,齐齐吊在支架上,挂成一排。
常泽川四处乱瞟,看见这些有几个镖师靴帮上沾着赭红色砂土。
炘公从冰碴里拎出半截冻硬的绳结:“规矩只说一次。”
“去年夏天,那会儿还没什么禁令呐……有个后生夜里解手没拴门,暑气灌进来废了半窖肉。”他握着绳结,放在自己嘴边,“各位当值时,记得拴好门,更要拴好嘴,都记住了?”
众学徒忙不迭点头。
赵强自背会菜牌,总随身携带一叠废宣纸,时常在纸上圈圈画画,这会不自禁摸出炭笔,想把炘公说的话记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写一个字,转眼就被抽走笔杆,冰冷的绳结甩在他手背上。
炘公皮笑肉不笑:“用脑子记,这儿的活计见不得纸墨。”
他细长眼一转。
“若是遇上巡检司查问……”
学徒们纷纷道:“就说咱们窖里腌的是羊肉火腿。”
炘公满意点头,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又令几位师傅下来点收。
常泽川不忍离去,放缓了脚步,迷路一般,在旁边打转,到处张望。
他一边搓着冻红的双手,一边呵气,状似不经意路过一个镖师,拉过他,单刀直入问:“哥们,你们都是玄豚帮的人吗,平时都在哪里养猪啊?”
那人带着面具,没有理他,直接转过身去。
常泽川冷得牙齿打颤,又看不到人的表情,也转了过去,毛遂自荐:“我,我也想养猪!去你们那干活,你看成不成啊兄弟,我给你介绍费。”
他们俩站在那一排猪的末尾。炘公领人从另一边一路点验过来,不一会儿走进了,就看见拉拉扯扯的两个人。
炘公皱眉:“新来的学徒,还在这里做什么?”
常泽川随手指边上那只吊猪:“我就是看这头猪肉不太对劲,怕是病猪,凑近来看看。”
此话一出,那几人脸色骤变。
炘公背起手,语气发冷:“那你现在看清楚了?”
“可能是看错了,我再仔细、仔细看看。”
那只死猪正吊在铁钩子上微微晃动,应该是刚杀死不久,血肉中仿佛还冒着热气,常泽川抖得厉害,转过去又碰到发凉的死猪皮,瞬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只想赶快借故脱身。
他嗦了嗦鼻子。此刻嗅觉已被冻得不太灵敏,可还是闻到了淡淡的腐肉腥气,混杂着烂果子味。这个味道不对,他猛地捂住口鼻,快步跑到角落欲呕。
常泽川缓过来时,却见所有人都围到那只猪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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