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令薇病重昏迷之际,朱祁钰也像是一夜之间,轰然塌陷了信仰与心志的支柱。
昔日那个温文儒雅、仁德宽厚的帝王,那个会弯下身子听百姓心声、握着爱人柔荑轻声细语的丈夫,如今早已不见踪影。他的目光仿佛蒙了一层沉灰,眼底再无星光,只剩满腔死寂与怒焰翻涌。朝中奏折堆满了御案,他却日渐少有回批,偶尔批示,也多是浓墨怒笔,力透纸背。
心疾复发得愈发频繁,每次发作,犹如千针扎心,令他蜷曲于榻角,冷汗湿透龙袍,口中低念着“见济”、“小薇”两个名字,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御医束手无策,太监们噤若寒蝉。才二十五岁的他,鬓角已生华发,原本乌亮的发丝斑斑银白,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年。
而更残酷的,是朝堂冷漠的现实。太子灵柩尚未下葬,太子孝期尚未终止,便有大臣接连上书,请求复立朱见深为太子。
“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
一封封奏疏,字字如刀,割裂他的心脏。他曾为这个国家倾尽心血,为百姓奔波,为朝纲操持,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局面前,那些文臣武将、忠臣宿将,竟如嗅血之狼,扑向那空悬的太子之位,恨不能趁他心神崩碎之时,重塑朝局。
他不愿回应,也无力驳斥,只将那些奏折束之高阁,再不阅览。他像是一个被抽了魂的木偶,日复一日地在宫廷中游走,机械地完成早朝与卤薄,夜里则独自一人,披着狐裘,来到坤宁宫。
那里,杭令薇依旧昏睡在重重帐幔之中,眉头微蹙,面容苍白得像雪地中的梅花。朱祁钰不言不语,只静静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纤细的手,贴近唇边。
“你快醒来,好不好?”他低声呢喃,语气中没有帝王的威仪,只有一个垂死挣扎的丈夫的脆弱,“小薇,朕撑不下去了……你再不睁眼看看朕,朕便真的活不下去了……”
帐内静得连滴水声都清晰可闻,唯有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映着他憔悴的面容,仿佛在燃烧着最后一丝信念。
是夜,他伏在她床前沉沉睡去。梦中,他与见济在南坝河边嬉戏,那笑声清脆如铃;杭令薇着一袭素白广袖,牵着他们父子的手缓缓走来,笑靥如花。
可梦醒之时,空空如也,只余破碎的心与呼之不应的回音。
他活着,却早已不是完整的自己。他是皇帝,是寡父,是残魂。
而他唯一的执念,便是等她醒来。
昏沉之中,杭令薇仿佛再次步入了那个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归墟幻境。浓雾四起,天光微弱,四周仿若没有尽头的空白,而她,就像被遗落在天地缝隙间的幽魂。
雾中,那抹熟悉的剪影缓缓浮现,依旧戴着面具,依旧神秘莫测,却与昔日判若两人,不再威压如山,也不再言辞冷厉,唯有眼神深处透着一抹令人心碎的温柔与惋惜。
“你又来了……”杭令薇低喃,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我一直在。”面具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柔得几乎像是风掠过耳畔,“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她的眼眶倏然泛红,语气压抑而急促:“让我回去,好吗?我求你……我不属于这里,我本不该来到这段历史。我的世界,还有妈妈,她一定早已疯了一样地寻找我。这个身体,也不是我真正的,我只是……借宿而已。”
她几近哀求,双眸中满是渴望与悲苦,像是濒临窒息的人抓住了一缕可能的空气。
面具人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之中有万语千言未吐。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像是挣扎从心口扯出的声音:“时机……未到。”
杭令薇像是被什么击中,怔怔地望着他。
面具人微微抬手,手指向前方,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便在雾中缓缓浮现,是朱祁钰,神情憔悴,衣袂染血,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她的幻影,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你……要抛下他吗?”面具人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发颤的哽咽。
“我不是道德绑架你。”他顿了顿,眼神却愈加沉痛,“只是你们二人的魂魄,早在命运之书落笔的那一刻,便已绋引为一。他爱你,胜过世间万物,你若走,他必会随你而去。”
杭令薇愣在原地,眼中映出朱祁钰那苍白憔悴的脸,映出他在尘世风雨中一次次为她挡下风刀霜剑,映出他低声念着“小薇”的模样。曾经,她以为这一切是她的幸运,却从未真正思索过,他的深情所承受的是怎样的代价。
“你忘了吗?”面具人低语,“你曾窥见他的结局……孤坟万里,尸骨无存,被上恶谥。那一切,只因你不在。”
杭令薇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她缓缓跪倒在幻境的空地上,双手掩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仿佛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撕裂呐喊:你走了,他就真的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梦至此处,杭令薇眉宇轻蹙,昏迷中的她忽而潸然泪下,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面颊缓缓滑落,在枕上洇出两道湿痕。守在榻前的朱祁钰看得分明,心中仿佛被刀剜一般。他慌乱地俯身,颤抖着手指为她拭去泪痕,低声而急切地唤道:
“小薇,小薇……你是知道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对吗?你听得到我的声音,是不是?快醒来吧,求你……”
月华洒在殿中,夜色如水,一切静得只能听见朱祁钰急促的呼吸与他哽咽的低语。
终于,在这幽沉的长夜中,床榻之上的女子睫羽轻颤,如蝶翼般微动。那双沉睡多日的眸子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他,那个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形容憔悴、发鬓早白的男人。
“……陛下……”她的声音如风中残烛,虚弱而又怜人。
“我在!”朱祁钰猛然扑到榻前,仿若劫后余生般握住她的手,泪水滚滚,“我在这儿!你终于醒了,小薇,你终于醒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压抑多日的情绪,伏在她怀中低泣出声,声音哽咽、如兽低鸣:“别叫我陛下……我不想再当什么皇帝,我不要江山,我不要天下,我只想做你的阿钰,你活着就好,求你别再丢下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他的话如同失控的洪水,从心口奔涌而出,把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痛苦、无助与悔恨尽数倾诉而出。那曾经温润如玉的少年皇帝,如今早已满目憔悴、形销骨立。
杭令薇眼角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滑落,望着眼前这曾一身锦衣、志气高昂的帝王,如今却为了她低声哀求、潸然泪下。她缓缓抬手,颤抖着为他拭泪。
“阿钰……”她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出的坚定,“我答应你……只要没走到绝路,我,就一直在你身边……哪怕前方是刀山,是烈火,是黄泉,我也与你同去。”
她的眸光不再迷离,而是透出一种濯骨的清明与决绝。她曾想过回到自己的世界,挣脱命运的罗网,可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无论前世今生,她的命,早已与这个男人纠缠在了一起,斩不断,也舍不得。
朱祁钰抬起头,看着她,声音沙哑:“小薇……”
她轻轻一笑,那笑容如残月初破、风雨过后的一线光明。
“生死同命。”
这四字,不是誓言,而是他们此生最后的归宿。
又过了些时日,春光渐暖,万物复苏,时间过得好快,已经景泰六年了,杭令薇的身子终于略有起色,虽仍孱弱,但勉强可起身行走。帝后二人虽皆经丧子之痛与身心重创,身骨早已不复当年,然至少还能相偎支撑。那日天色灰沉,风吹过京畿,卷起宫墙角的旧叶与尘沙,二人携手前往朱见济的陵寝,悄然地,踏入那片沉寂的陵园。
陵前,香烟袅袅,纸灰飞散。杭令薇跪在青石台前,衣袂无声飘拂,她抚着石碑上“怀献太子朱见济之墓”那行字,泪眼婆娑,低声呢喃:“济儿,若你在天有灵,就再回来一趟吧……投胎到父皇母后的膝下,让我们再有一次机会,好好地疼你、爱你,不再叫你早早离去。”
朱祁钰站在一旁,望着那碑下黄土,眼神黯然,沉默无言。他一手扶住杭令薇的肩,另一手执香抬头,只觉天色灰蒙如幕,竟仿若永无晴日。
归宫途中,紫禁城的宫墙巍峨依旧,琉璃飞檐在暮光中反出冷冽光泽。但这座昔日充满憧憬的帝王之地,如今在他们眼中,却满是肃杀与压抑。昔日的喜乐、希望、鼓声与笑语,皆如梦一场,如今只余下沉默的砖石与萧索的宫巷。
回到乾清宫,二人早已无力多言,静静相依而卧,仿佛唯有彼此的气息,才能让人确认此身尚在人世。他们紧紧相拥,不肯松开半分,似若一旦分离,天地便会再度崩塌。
那夜,风声呜咽,寒气透骨。朱祁钰于睡梦之中再度陷入恶梦。他梦见未来的自己,身躯羸弱、气若游丝,躺在阴冷孤寂的病榻上,四周无妻、无子、无一忠臣相伴,唯有数名面色诡谲的内侍环绕。那些太监笑意森然,手中竟持着雪白的绫罗,在他榻前缓缓逼近:
“郕王殿下……您如今已非天子,奴才……得罪了。”
白绫如蛇,悄然盘绕上他苍白瘦削的脖颈。他欲挣扎,却全然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缕白丝一圈圈收紧,窒息、绝望、冰冷……一切意识逐渐从四肢百骸退去。
“——啊!!!”
朱祁钰骤然惊醒,额角冷汗涔涔,胸膛剧烈起伏。杭令薇亦被惊动,她猛然坐起,一眼看到朱祁钰的脸色苍白如纸,吓得连忙伸手抱住他。
“阿钰……你做噩梦了?”
朱祁钰望着她,仿佛从地狱归来,声音喑哑哽咽:“我梦见……我们都不在了……我……被人亲手……亲手……害死……”
他说不下去,只能将她死死拥入怀中。两人紧紧相依,泪水交织,在寂静的寝殿中簌簌而落。
那一夜,他们如两只风雨中受了伤的鸳鸯,相互依偎,低声啜泣,恍若这世上只剩他们二人孤身而行。
悲欢缱绻,生死与共,苦命鸳鸯,浮世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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