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里烟火缭绕，米耶和厨娘正忙碌着晚饭的伙食。
阿祇缠着襻膊就走进来，她还穿着学子宽袖青衫，不忍心弄脏了，“米耶，快来帮我一下。”米耶小跑地过来，“阿秭，你回来啦。”她在阿祇脖子后面系紧了襻膊的绳带，笑着问：“今日考得如何？”阿祇对米耶点了下头，准备干活，“还好吧。”
阿祇看锅里热腾腾的菜羹，香酥的胡饼，小灶还有粳米粥，顿时觉得心情舒畅，食欲大开。她需要释放几日的压力，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做到的也都做到了，她用古人的叙事改写了公式和图表，大概试卷还会有点惊世骇俗吧，但没什么遗憾就好。
现在，她就想享受一顿美食。
铁锅里炖上野山菌鹿肉，她打几个鸡蛋做个小炒，酱缸里还有萝卜干，没多久就满满装了两个食盒，米耶好奇地问：“这么多，都是做给家主的吗？”阿祇摇头，指着一大一小的食盒说：“大的留给家主和草堂的夫子们，一会儿宋繇会带人来取。”米耶拎起那个小食盒，乖巧地说：“那这个是给潭郎君的？我给他送去。”
阿祇拦下她，从小灶里又取出一盘糕点，是潭儿最爱的豌豆糕。
“今日我无事，我去送饭，那孩子喜欢甜食，多带几块糕。”
米耶提了提食盒，觉得重量不轻，“阿秭，你身上有伤，去雅风苑的路我认识，我去就好。”
阿祇擦了擦手，笑道：“好，那就一起。”
阿祇考完九数心情放松很多，听说潭儿这两天没怎么吃饭，若再不过去，怕那孩子会钻牛角尖。最近，米耶往雅风苑跑得勤，阿祇不好总使唤她，来靖恭堂后还没时间陪米耶，一路风景好，正好同她散心。于是，两个人吃了几口美食，再带上热腾腾的饭，携手出了门。
日落的云海，烟霞夕照。
高低沉浮的橙色云雾，缥缈静谧。大考刚过，石阶上偶尔有学子们经过，米耶是靓丽的西域小女娘，吸引了不少目光，阿祇男装打扮，只要稍加留意，她独特的气质和清丽的容貌便能让人一眼认出，额间一点朱砂更是吸睛。
果然，一路有人络绎问候，让她们应接不暇，“见过辛夫人。”
阿祇频频点头，遇上极度守礼的人，三步外就开始拜学子礼，那就不是点头打招呼能敷衍的了，米耶跟着辛夫人对学子低头还礼，起初觉得还有些开心，小声在阿祇耳边说：“阿秭，这些人平时看到我都绕着走，有的就假装看不见，走路好像大公鸡似的，今日我才知道，他们也是会脸红的。”说完，女孩咯咯偷笑。
西域女子素来直爽，米耶也不例外，见米耶欢快，阿祇的心情也轻松下来。
天色不早，阿祇催道：“咱们快走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前面的树林晚上回来我都害怕，觉得阴森森的。”米耶一看快到了松杉林，听到树上呼呼的鸟叫，心里就慎得慌，“昨日送饭我看见一只白色的夜鸮，那双眼睛可吓人了。”
“你昨日什么时辰回来的？”阿祇问。
米耶有点心虚，“不是很晚，天色才刚擦黑的时候。”
西北的天黑得晚，如果米耶都碰上了猫头鹰，那就真的是不早了，山里的夜路不好走，阿祇担心米耶贪玩，“以后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待会回来，我们再提一盏灯笼。”
米耶跟上了阿祇，点头道：“嗯，知道了。”
这个林子错落分布，云海隔开了第一层的林子，眼前石阶两边尽是低矮稀疏的植被，前面不远是最郁郁葱葱的一片林子。林子不大，林间小路风景极佳，雅风苑就在尽头，院落住着陇西士族的子弟，算是个小小同乡会。这个时辰，雅风苑的其他学子们应该去伙堂吃饭了，除了被禁足在此的潭儿。阿祇觉得当人家主母，总得肩负起关心教导的责任。
她不是第一次来雅风苑，但今天不知怎得，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风沙沙作响，树影摇曳，米耶欢快地走在前面，阿祇悄悄观察周围动静。
她才回过身，东方破空声传来，一支飞箭射向她，阿祇拉着米耶慌忙闪开。
树上有人，还是高人。她后退躲到一棵树后，米耶被推到不远处的树丛，面露惊恐。阿祇丢给米耶个安慰眼神，让她小心藏好，自己引着偷袭的暗箭躲去反方向的树后，其实飞箭不多，没有痛下杀手的恨绝，更像是要逼她出来，阿祇抬手射出袖箭，她却不能手软。自从第一日发生偷袭事情后，稷就封锁了靖恭堂的大门，外面很难混进来生人，树上的人影动作极快，这个刺客知晓，这条必经之路最适合伏击，看来对靖恭堂十分熟悉。
米耶见阿祇的身后飞来箭矢，吓得失声尖叫，“阿秭，小心！”
敌人在暗，她们在明，若非对方没有杀意，还真说不准这么幸运没有受伤。阿祇的腰间伤痛，迟缓了她的动作，袖箭数量有限，她不敢贸然出击，正在这时，下坡路上有马蹄声传来，应该是听到了动静，急忙奔来：“前方出了什么事？”
骑马而来的人年轻健壮，长得有些异域样貌，有些面善，阿祇出声警示：“树林里有埋伏。”
嗖嗖，两只箭朝马匹射去，试图惊吓马匹。
那人的御马技术很是熟练，这种山坡路矮脚马很容易受惊乱跑，骑马人在马鞍上换了骑法，顺着马惊了的方向调转身子，人跳下马去。恰好，阿祇敏捷地发现树上人的踪迹，袖口短箭回击，骑马的小郎君也不遑多让就地滚了一圈，捡了个石头，转身掏出弹弓，打向刺客。刺客先是手臂被射中，又被弹弓打中，松柏长青的枝叶再遮不住身形，掉到地面，他调整了姿势，直奔阿祇而来。
阿祇袖箭对准刺客，“站住，不然我不客气了。”
刺客不开口、不停脚，轻功极好，几个跳跃越靠越近。
阿祇再无顾及，一招中标，又射中那人的小腿。一声闷哼，蒙面刺客摔在地上。骑马的小郎君正好赶到，抽起马鞭朝飞来的刺客甩去，夺下他手中的匕首，看来刺客是打算劫持辛夫人。骑马小郎君的反应很快，赶忙用膝盖抵住刺客后背将其双手反剪，然后用马鞭绑住他的手腕，一用力，便将人翻了过来，撤下面巾，惊呼道：“阮秀？”
阿祇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新晋的魁首中正有这么个名字，六书魁首——陈留阮氏阮秀。
阮秀看到制服他的人也是一惊，“祖弇，你放了我，抓住辛夫人的赏金，够你花半辈子。”
原来又是赏金猎人，但好像哪里又不对。
被叫做祖弇的骑马学子与刺客认识，应该就是新晋射御魁首。阿祇不等祖弇回答，打断刺客的游说，“你是陈留阮氏高门子弟，在山中至少住了一年，精通轻功射箭却故意隐藏，只得了书法魁首。阮郎君，身在学堂，却知晓江湖中事，你不是赏金猎人，你是陈留阮氏的细作？”
阮秀脸色变了又变，“我不是陈留阮氏的细作。”
“那就是别人的细作了？”阿祇追问。
“不……”阮秀有些慌神，直觉被套了话，干脆闭口不言。
这人出现在此，绝不是偶然。他刚才有机会杀了自己的，然而却并没有痛下杀手，阮秀不惜暴露身份，到底有什么目的？阿祇看向祖弇，他是个年轻壮实的少年，脸盘黝黑，卷发深目，他赶紧解释说：“我，我不是细作，宋师兄让我每两日来送炭火，我也做些杂役的活儿，能抵伙食钱。”
祖弇的汉话说得比较生硬，又不善言辞，刚才辛夫人的出手让他心生敬佩，听她揭穿阮秀的话，更加觉得辛夫人聪明无比。自从被玄郎君从龟兹救了下来，来到靖恭堂求学，他就很是敬重他的恩人，当然包括恩人的夫人。
“米耶。”阿祇唤出藏在不远处的人。
米耶小跑着过来，见到阿姊无恙，一个西域少年压着地上受了伤的刺客，这才放下心，“阿姊，现在怎么办？”阿祇短暂思量，“你和祖弇将这位阮郎君带下去，交给宋繇，看好了，别让他与外人接触。”
“是。”米耶又犹豫了，“阿姊，那这饭……”
阿祇接过米耶手中的食盒，这小丫头还惦记着饭，也是心大。让她跟着祖弇一起去，除了传话给宋繇，也是作为证人，眼前的祖弇汉话生硬为人耿直，阮秀虽然受了伤，但为人狡猾，怕又耍什么花样，人被祖弇搜过身后，丢上马背，米耶看了一眼雅风苑的方向，这才随着祖弇下了山。
阿祇加快脚下步伐，她心绪不宁，总觉得事情还没完。
夕暮微微见沉，没多久她就来到雅风苑。
她走进潭儿的院子，这里异常安静。
日光斜阳余辉，屋子里却是昏暗一片，她看见床帏垂下里面睡了人，于是她点燃了蜡烛，走近床沿。潭儿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她拉开床帏有些不安，正要叫醒被子里的人，却猛地被人拉了下来，嘴上突然传来清凉触觉，很快转变成疾风骤雨的啃咬撕扯。阿祇倒吸了一口凉气，使劲推开眼前的少年，伸手，看见那双眼睛却没打下去。
她万分吃惊，还当他是那个孩子，“潭儿？”
然而，眼前的少年，哪里还有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神，黑色的头发披散着如泼墨的绸缎凌乱飞舞，一双邪魅黝黑的双瞳，眼角血红泪痣，更让他看上去更妖异几分，他一步步爬向阿祇，如暗夜的精灵危险且魅惑，开口却说：“姊姊，我是冲儿。”
半敞的领口露出的皮肤白皙如雪，潭儿称她姊姊，看来又把她认错成了别人。
“姊姊，我是冲儿啊，小字‘凤皇’，我们的父王是燕国景昭帝，我十岁被封中山王，十一岁受封大司马，若不是苻坚灭我大燕，如今我就是大燕皇帝，你，就是大燕清河长公主。”
阿祇控制不住心惊，所幸她经历过风浪，不动声色地看向这十二岁的少年。脑海里迅速翻出那段隐晦的诗句：“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大秦天王苻坚灭了燕国，见燕国清河公主和其弟慕容冲貌美，便一同被收入后宫，自此长安流传出了千古歌谣。
眼前的潭儿，不，是慕容冲，眼神涣散，明显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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