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芝跟着辛夷穿过月洞门,迎面一阵裹着梅香的冷风袭来。
她本就甚少饮酒,这会儿被风一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两颊烧得滚烫,眼前景物都蒙了层纱似的,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辛夷上前福身:“夫人,林姑娘来了。”
园中霎时一静。方才还在嬉笑的贵女们齐齐转头,目光密密匝匝地落在福芝身上。
好奇的、疑惑的、探究的、轻蔑的,只等着主人家的话。
黄娴娘立在廊下未动,只略一颔首。辛夷会意,扬声诸位介绍:
“这位是姨娘的侄女儿,林姑娘。”
贵女们的神情愣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三三两两继续赏梅说笑。
黄娴娘与众夫人又坐回了小亭中,烹茶赏雪,两处香气一并熏,好不快活。
她摩挲着鎏金汤婆子上的缠枝纹,远远打量着福芝。
她本无意叫来这姑娘,只是门房来报时,有句话却让她留意起来:来的是“杏花村”的林姑娘。
这地名听着耳熟——前些日子巍儿非要往杏花村送粮送药,不正是这个地方?
她仔细打量着林福芝,只觉这丫头比上次见时长开了些,虽是一身粗布衣裳,却掩不住那股子灵气。
那双眼睛尤其亮,像是会说话似的。
黄娴娘心里一沉。
巍儿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见惯了京城里娇滴滴的闺秀,突然遇上这么个鲜活灵动的乡下丫头,保不齐就起了心思。
虽然那孩子当得一句粉腮桃脸,是个可人儿。
只是……崔巍如今还未成婚,若真对这丫头起了心思,也该等正妻过门后再做打算。
即便再抬进府里做个妾室,也算这姑娘攀上高枝了。
黄娴娘神色渐冷,指节在汤婆子上轻轻叩着。
只是眼下正是议亲的关键时候,崔巍的婚事可容不得半点差池。
这丫头,是该好好敲打一番;至于巍儿……也该让他明白,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园中贵女们三五成群,笑语嫣然。唯独福芝孤零零落在后头,像个误入鹤群的麻雀。
荷姨娘不便上前,只得站在黄娴娘身侧奉茶,目光却一直追着自家侄女,满眼都是掩不住的忧色。
福芝醉眼朦胧,哪里察觉得到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见黄娴娘远远望来,还当是夫人和善,冲她粲然一笑:
夫人真好,还许她同这些贵女们一处玩耍呢!
只是那些姑娘们正对着梅枝吟诗作对,她插不上话,却忽然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可不正是书铺里那位宋姑娘?
福芝心里一热,像是他乡遇故知般,快步走上前去,边走还边说着:“宋姑娘!咱们可真有缘,竟在国公府又见面了!”
她声音清亮:“多亏你刚才在书铺帮我说情,不然我连门都进不去呢!”
福芝一句话,四周骤然一静,贵女们的眼神又齐齐凝聚在了宋婉仪身上。
那意思很明白,尚书府家的掌上明珠,名满京城的宋婉仪,什么时候和这乡野村姑有了交集?
宋婉仪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早知这村姑如此不知分寸,方才在书铺就不该多那句嘴。
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端着温婉笑意,故作亲和:“姑娘说笑了,当不得谢。读书本是雅事,倒叫那伙计弄得俗气了”
“可不是吗,”福芝浑然不觉,又往她跟前凑了凑,“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里头书确实挺贵的,我买不起,但能开开眼也是好的!”
宋婉仪眉头微蹙,这细微的表情立刻被身旁的贵女们捕捉。
一位穿着杏红比甲的姑娘当即掩唇轻笑:
“读书赏梅自然是雅事,可也要看是谁呢。若是婉仪姐姐这样的才女,见了这株榆叶梅,定能吟诗作对。若是那等粗鄙之人……”
她故意拖长了声调,眼波流转间尽是促狭:“怕不是要砍了当柴烧呢!”
这话引得众贵女一阵娇笑。宋婉仪嘴角微扬,神色稍霁。
福芝却摇摇头:“姑娘,只有傻子才会把能卖钱的梅花树当柴烧呢!”
那贵女脸色刷地白了,正要发作,福芝却自顾自继续道:
“你们京城小姐自然不懂,我们杏花村挨着梅花村,家家都种梅树。
梅树都是在花苞时候,连根带土挖出来,专门卖给你们城里贵人赏玩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只有顶顶蠢的,才会把值钱的梅花当柴烧!”
她哈哈大笑,不管周围人难看的脸色:“还有呀,这才不是榆叶梅,那是晚冬才开的花,这株是宫粉梅,听闻还是宫中娘娘赐名的呢!”
那贵女脸色涨得通红,手指颤巍巍地指着福芝,你你你的说不利索。
福芝却浑不在意,反倒牵起她的手腕往旁边一带,险些把人拽个趔趄。
“若要赏梅,这株才是最好的。
这才是真正的稀罕物呢,夫人定是费了大心思才养出这样的洒金梅!”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枝头梅花竟是一朵两色,半边粉若云霞,半边白如霜雪,界限分明又浑然一体。
有位贵女忍不住惊呼:“哎呀,这花是怎么长出来的,真是有趣!”
福芝点点头,又讲得头头是道:“这花可难伺候了,说多了怕姑娘们嫌闷……我说个有趣的吧!
这梅在我们乡间也被唤作姻缘梅,看着红中有白,白中有红,就像一对小夫妻呢!”
“听说呀,悄悄在树下许愿,姻缘准能成!”
贵女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方才那挑事的姑娘憋了一肚子气,忍不住讥讽: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胡说八道,真是不害臊!”
“嘘——”
福芝赶忙捂住她的嘴,讳莫如深地四下张望:
“可不能瞎说啊,得罪了梅花娘娘,你往后还想嫁个合心意的公子哥儿的话,可不能了!”
这话可戳中了姑娘们的心事。
虽说半信半疑,可姻缘大事谁也不敢怠慢。
几个胆小的已经悄悄往那梅树挪了两步,眼神里透着跃跃欲试。
旁边一位穿鹅黄衫子的姑娘小声道:“我倒是听说,乡间确有些灵验的神仙,还是莫要冒犯的好……”
那挑事的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嫌恶地拍开福芝的手,连大家闺秀的体面都不顾了,冲着地上连啐三口。
福芝虽然喝得有些晕,但话里的好坏还是能听出来,见给这姑娘一些教训后,也不恋战,只哼着小曲儿,把手往袖子里一揣,就要去找荷姨娘。
却没想到经过那姑娘身边时,在谁都没瞧见的地方,那姑娘竟然伸出腿想要绊她!
福芝嗤笑一声。她可是杏花村的孩子王,从小摸爬滚打,身子骨灵活得很。她醉醺醺地一抬腿,反倒把对方绊了个趔趄。
就这么一招来回,她却见那姑娘踉踉跄跄地朝结着冰的观景湖栽去,给福芝吓得酒似乎都醒了一半儿!
天爷啊,那里头可都冻成了冰碴子,摔进去可不是头破血流了!
不过是打嘴仗,她可没想让这姑娘破相啊!
福芝又慌忙伸手去拽,却因酒劲上头,错估了距离。两人你拉我扯,竟像两只醉虾似的,一并朝着湖中倒栽葱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姑娘们一阵惊呼,福芝只觉手臂处传来一阵痛处,紧接着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惊惶未定之间,福芝的反应似乎也慢了几拍。
她看见那姑娘哭哭啼啼地扑进谁的怀中,却又被推开,紧接着那人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走来。
一双肤白胜雪又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那人蹲下身,眉头紧锁,声音里都透着担忧。
他问道:“林姑娘,你可摔伤了?”
*
自打进了花园,崔巍便知晓了母亲的用意。
待他过了今年的生辰,便要定下与尚书府嫡女宋婉仪的婚事了。
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巍本不该挑挑拣拣。
更何况宋姑娘家世显赫,品貌俱佳,更是精通诗文,确实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就连今日这赏梅宴,不过是为两人相看寻个由头罢了。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观景湖边。
远远就望见了梅林之中,被众贵女簇拥的宋婉仪。
虽宋姑娘还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看出几分绝色,衣着打扮无一不精,举手投足间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质。
年少时,崔巍曾玩笑说过,想娶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为妻。
如今看来,宋婉仪样样都符合。
只是不知为何,崔巍遥遥地看着她,心中却毫无波澜。
正出神间,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却在贵女之中响起!
是那位杏花村的林姑娘。
她怎会也在贵女之中?崔巍有些好奇,又凝神看着不远处的情形。
只见林姑娘被为难了几句话,转而又对着那梅花树一通天花乱坠的吹嘘。
听得崔巍直挑眉,原来林姑娘在国公府门口骂自家侍卫时,还是收着劲儿的。
可那些贵女们竟真被她唬住了,谁都没瞧见这醉醺醺的林姑娘转身时偷笑的狡黠模样。
不过崔巍是知道的,这片梅林是前朝王府旧物,历经几代花匠精心培育,哪是乡野能见的凡品?
可看着福芝满嘴跑马车的模样,他反倒觉得有趣得很,连带着对那出言不逊的贵女都生出几分嫌恶。
这林姑娘当真有意思,不管落到什么境地,总能活出自己的章法来,反倒把那些循规蹈矩的给耍得团团转。
崔巍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可这笑意还未达眼底,就见那两个身影竟直直往结冰的湖面栽去!
他心头猛地一紧,飞身冲上前去。
只见福芝死死搂着那贵女,眼睛闭得紧紧的,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万幸,总算在最后关头拽住了她们。
福芝被骂。
崔巍:是咯,我们林姑娘就是很容易被欺负咯。
福芝骂人。
崔巍:是咯,我们林姑娘就是活得很潇洒咯。
福芝骂他。
崔巍:是咯,我就是做错很多才会被骂咯。
福芝被他骂。
崔巍(震怒):不可能![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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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救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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