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叶飞云单膝跪地，颓然垂眸。
他手中只剩下一把渊恒剑，剑尖深入鹿饮台三寸，支撑着他。
目光所及，眼前方寸之地，鹿饮台的青玉台面上，一道渊恒剑留下的深深剑痕是，因他被打后退留在台上。
叶飞云眸光缓缓，沿着这道剑痕，由尾及首地望去。
剑痕恰巧划破一滩血迹，叶飞云才适觉得，身上的伤口作痛。
一双素白朴质的鞋，毫无纹饰，轻悬落下，踩上那摊血。
啪叽一声，黏腻，而又分外狰狞。
继而是素白的长裙，拖行到青玉台面上。
鞋履沉沉，裙摆灌满腥风，叶飞云的视线一寸一寸刮过，抬眸望向她。
她有着无双清丽的面容，眉眼染着秋日枫林火红般的艳色，如水倒映，却俱是漠然。
衣裙鞋履走过，未染一丝一点鲜红与尘埃。
一双灿金色的瞳孔，犹如无机质的熔金，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到。
身后背景，是厮杀的人魔妖三族，血肉狼藉，绵延数百里。
妖族现出兽形，魔族召集魔兵，仙盟和魔教刀剑相向，五光十色的法器和晦暗幽冥的持刀怨灵相撞。
嘶吼、怒斥、怨骂。
只有鹿饮台，处于最中心，却也最冷清安静。
人妖魔三族的血，都好似故意绕过鹿饮台，溅在周围的花草树木之上，致使枯黄萎靡。鲜血淌入鲜红的鹿饮溪，鹿饮溪也不见从前的清澈见底。
只有鹿饮台，仍花草繁茂，青青如茵。
叶飞云仰头望向她，却不经意间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猛然咳嗽几声。之前压在五脏六腑的血便一齐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许知绝轻抿唇瓣，垂下眼睫。
眼睫上似压着雪，不化却轻柔的雪。
她看到从叶飞云口中不停涌出的鲜血，染红他的下颌。
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锁着她，如狼似虎，安安静静，似躲藏在丛林中，看起来毫无危险、乖巧蛰伏的兽。
狼狈至极。
如此地步，他不肯有片刻垂头低首。
许知绝眸中倒映着叶飞云，倒映着他身后的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青山派的青山，自灭派后早已荒芜，如今沦为仙魔大战的战场，今日过后，更会只是再无生灵的死地。
六月好时节，而她们现下所处的鹿饮台，是她曾为青山派弟子时的练剑处，地处后山，幽静偏僻，少有人至。
如今也只不过是她和他二人在此。
争斗厮杀声近在身畔，却都飘远了，像遥远的嗡鸣，听不清楚字句的回响。
却有两字成句，清晰地传进她耳畔。
“师姐。”叶飞云启唇，血便涌得更多了。
叶飞云眼尾下方有一点泪痣，总引得许知绝注意。
叶飞云的一张脸并无女相，这一点泪痣却恰如其分，如山水画中不可失的墨色，如青翠竹林中不可缺的泠汀清泉。
许知绝抬手，如玉指尖轻触，抚上他的泪痣。
也算不得抚，只是指腹按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师、姐？
她早已叛出师门，不再是他的师姐。
可他却一直叫她师姐，从未改口。
许知绝寒凉的手触上叶飞云的皮肤，由她指尖引起，泪痣却烧起滚烫的热意，一下烫到叶飞云心底。
叶飞云的眼睫落下又掀起，如蜻蜓点水，颤而无声。
他束发所用的发带，墨色鎏金，随风飘扬，缠上许知绝手腕。
血腥的风中，许知绝嗅到，叶飞云的发带含着微弱香气。
好似是凤凰木的香气。
鹿隐峰上，原有很多凤凰木。
许知绝的思绪跳脱一瞬，叶飞云的目光却已熨着热意，沿着她的身躯滑落，眉眼，鼻头，下巴，脖颈，锁骨……滑过她的劲瘦的腰部，凸出的胯骨，大腿，双膝……
直到他不再仰视，目光落到朝前正视的地方，停顿。
凌乱的裙摆，布衫交缠。
他沾满污血的手伸出。
沉重的素白粗布，仍然被风吹动。
能将师姐的裙角吹到他手中。
裙角与他的手相错而过，最终只是在太阳照耀下形成的黑色影子中，捉住了她的裙摆。
却又好像真的捉住了。
她单膝蹲了下来，与他面对面。
像感受到他手握她裙摆的力道，被拽着，从天而下，心甘情愿地坠落。
叶飞云握着一手快要干结的鲜血。
近在咫尺。
“你，可还有话要说？”
上及仙界九州，下至十方魔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叛出青山派修习无情道的许知绝，杀人前一视同仁地会问对手一句是否有遗言，‘可还有话要说？’
这句话在许知绝叛出青山派前曾令魔族中人闻风丧胆，后也曾令仙界众人谈虎色变。
叶飞云咽了咽嗓子，撩起眼皮看她，苍白的脸噙着笑，沙哑的嗓音只能发出气声，“师姐，能否再近一点。”
许知绝闻声，便向前倾身，叶飞云的下巴却径直落到了她的肩上。
他喘息着，竭力隐忍。
而后再也忍不住，侧偏过头，温热的鼻息在许知绝颈窝轻蹭。
“师姐这么信任我吗？”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语带笑音，红了眼眶，“不怕我暗下黑手，刺师姐一刀，杀了师姐？”
叶飞云的确有一把匕首，由上古魔兽的脊骨制成，是一把绝世无双的暗器。
那只上古魔兽还是他们一同杀死的。许知绝要了魔丹，叶飞云退而求其次拿了魔骨。
许知绝没有想过这一点，但她也觉得。
“你不会。”许知绝道。
“是，我不会。”带着血腥气的热气呼在许知绝耳畔，“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叶飞云想要说些什么，最终都化作两个字：“师姐。”
他没有持剑的手，攀到许知绝后腰，将她压向他，牢牢禁锢在他的怀里。
也不知濒死之人，哪里来得这般大的力气，许知绝腰间都有些发疼。
许知绝并未挣扎。
将死之人，她对叶飞云有着无尽的包容，没有来由，没有去处，也不去探究。
颈侧有一抹温热触感，应当叶飞云的唇瓣，湿漉漉的黏腻。
温热黏腻之感沿着脖颈而下，滑至胸口。
“终究还是弄脏了师姐的衣服。”
许知绝低目，衣襟被鲜血染得刺红夺目，原来是血。
叶飞云的血。
许知绝：“无事。”
“师姐。”他紧紧搂着她不松手，许知绝纤瘦的身形被他完全藏在怀里，叶飞云却蜷缩着，像受了伤的兽。
环抱着许知绝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凉。
就犹如许知绝曾经亲手杀死过的人一样，没什么不同。
叶飞云要死了。
许知绝从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一声一声数着叶飞云渐缓的心跳。
从一息五次，一息四次，一息三次，到一息两次。
“我求师姐，把三十万魔兵打回魔渊，以另外半块开天玉珏允诺。”
就在许知绝以为叶飞云就这样死去的时候，叶飞云蓦然开口。
他僵硬的身躯，滞涩地后退，撤回原位。
夏日的风竟比叶飞云的怀抱冷。
他凝眸望着她，万般坚定，无坚不摧。
许知绝想，他知道，她想要他身上剩下的半块儿开天玉珏。
他也知道，魔尊以一半开天玉珏，换她来杀他。
叶飞云垂下头，将装着半块开天玉珏的盒子从芥子袋取出。
长方的锦盒，以绣着团花纹的正红缂丝为表布，花团锦簇，锦绣繁华。若不说，怕是误以为用来给哪家女儿装聘礼，托在他的掌中。
他乌黑的发丝滑落，滑到她的指缝，因灵力逸散，原本顺滑的发丝变得干枯，摸在手中粗糙滞涩。
叶飞云打开锦盒，盒中有剩下的半块开天玉珏，另外还有一枚翡翠玉镯，由一块绕不清的红绸，缠在一起。
开天玉珏是温润的奶白色，翡翠玉镯是深邃的绿，半隐半现在炽目夺眼的红中。
叶飞云垂着眼帘，凝视了那玉珏和玉镯片刻，才动手去解那缠绕的红绸。
玉珏和玉镯两相分离，他先是拉过许知绝在把玩他发丝的手，将玉镯套到她的腕上，才抬眸笑道，“丹田枯涸，我已经没有灵力，再把它放回去了。
赠予师姐，还望师姐不要嫌弃。”
许知绝看着叶飞云的眼，而叶飞云的眼中只有她，星眸如夜。
有一瞬令许知绝觉得是回到了从前时候。
他曾有少年意气，可揽月摘星，坚定不拔，心如匪石。
只是过了太久，许知绝回忆不清。
剩下的半块开天玉珏，也随之塞入许知绝手心。
叶飞云合住许知绝的手掌，令她戴着翡翠玉镯的手，紧紧攥住玉珏。
“师姐，杀了我吧。”应与魔尊的约定，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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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师姐，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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