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浸满了叶飞云手里的鲜血,冰冷的玉也染上了湿润温热的温度,灼得许知绝手心滚烫。
杀掉叶飞云,许知绝才完成和魔尊的契约,了结与魔尊的这份因果。
叶飞云必死无疑。
杀掉叶飞云,许知绝自然会得到剩下的半块玉珏,但也会欠叶飞云一份因果。
因果缠身,有违大道。
许知绝必然会答应叶飞云的请求。
叶飞云知道,她也知道。
他们也知道,她早已预料到,叶飞云会如此请求。
数百年的交锋,许知绝时常看不懂叶飞云,但她和他,总归是锻炼出了几分默契。
“好。”许知绝空无一物的金眸注视着,注视着将死的叶飞云。
而被叶飞云扣合的掌心中,变出从魔尊那里拿来的半块玉珏。
两块玉珏在许知绝手中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许知绝放松紧握的手指,玉珏摊在手心,不知是否因为其中半块染了叶飞云血的缘故,完整的玉珏晶莹剔透,又染着丝丝缕缕的血色。
叶飞云未曾注视开天玉珏,只望着她,释然而笑。
他的神情,像她第一次在青山派见到他的时候。
他身在山林中,雀群环绕着他盘旋,叽喳吵闹。他凝眸注视着鸟群,只唇畔携着浅薄的、却诚挚温和的笑,韬光韫玉,如肃如穆,然一双星眸,暗沉如石。
或许是知道那三十万魔兵终将会被打退魔渊,又或许死在许知绝手里他心甘情愿。
心有诸般猜测,但许知绝不会去寻求确定。
正如她从不问,叶飞云她看不懂的表情后面,隐藏着何种情绪。
那不重要。
她只想要寻求大道。
“你会死的。”马上、将要。
“那可能还需要许久。”看着她,他总能够还有一口气在。
“师姐不着急吗?”
“我不着急。”何时开天,都是一样的。
“我着急。”早一点,就能少死些人。
“好。”许知绝再次应道。
金眸无物,许知绝长身玉立,在叶飞云身前。
起剑,臂膀与手与剑一线,剑尖直指叶飞云灵台。
眉心一点,灵台方寸,叶飞云在剑尖指向其眉心的时候,阖上了眼帘。
磅礴的灵力灌入,魂飞魄散。
叶飞云没做任何反抗。
修仙的人死亡,若无怨气,身体会化为灵力,回归天地之间。
鹿饮台上,只剩许知绝一人。
*
星星点点的光芒消散,魔尊坐镇魔族大后方,仰天长笑。
“叶飞云已死!汝等谁还敢拦!”
“叶飞云已死!尔等速速投降,魔尊大人答应饶你等一命!”
众魔兵齐声呼喊,声音响彻天地。
看向鹿饮台的仙盟众人一瞬停滞,过后却红了眼,握紧手中刀尖,冲上最前,“杀!”
“我们身后是人间界,不能退!”
“不能退!”
“叶盟主以身殉道,贫僧自然不会落后。”逻耶现出佛祖法相,一掌拍天地。
“刀宗程旺生,自也不怕区区魔兵。”
“韶音派孙淼清,今日就在此抚琴,请大家赏鉴。”
重刀砸地,琴音铿锵。
台下一声又一声的呼喊,是鼓舞,也是叫阵。
“许知绝,扶魔戮仙,你可配称之为人?!”妖族公主戚杳杳目眦欲裂,现出麒麟法相,甩掉咬着她不放的魔兵,不要命地朝许知绝扑去。
麒麟的角,角尖圆钝如胚珠,原是汇聚了天地至纯的浩然之气与灵性所钟,能令邪祟退避,万灵钦仰。
今日却充满决绝而森寒的杀意,成为了杀戮征伐的凶器。
戚杳杳一甩尾巴,麒麟肉角逼近许知绝,却陡然撞上半透明的金色光罩,被迫滞在半空。
许知绝从她的怒睁的兽瞳中,看到了咬牙切齿的震惊。
只因为那是叶飞云的法阵。
而许知绝和叶飞云,在三族眼中,已是数百年的刀剑相向、针锋相对。
他们都觉得,许知绝和叶飞云,最后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事实也已表明,他们两人,的确你死我活。
叶飞云死,许知绝活。
可为什么,叶飞云死前要为许知绝设下上古秘术护灵法阵。
“许、知、绝。”
“麒麟公主。”余光回视一双兽瞳,许知绝出声轻应。
适才杀了叶飞云的剑未放下,而是新起一招剑式。
罡风阵阵,刮起了她的衣摆,天上不知何时聚起了云团,黑压压地悬于头顶,电闪雷鸣。
无吟剑铮铮。
刀剑枪戟,琴瑟笙箫,钟鼓念珠,诸般法器,在它们的主人手中震动嗡鸣,随后挣脱其主,悬至半空。
铺天盖地,一同显现出长剑幻影。
也都莹润起了,与无吟剑同样的,极其淡的、几乎微不可察的雾晕。时而如月华流转,清冷皎洁;时而又如吸纳了日晖,泛起暖金色的涟漪。
一道剑光划破天地,悬于空中的法器瞬间黯淡,没了光芒,跌落地面,成了破铜烂铁。
荡平三十万魔兵。
魔兵寂灭化为怨气,重归魔渊尽头无妄淮。
只余魔尊和魔尊座下十六使。
戚杳杳浑然一怔。
“我答应了叶飞云,杀掉魔兵。”看出戚杳杳的疑惑,许知绝淡声解答。
叶飞云从未愧于仙盟盟主、正道魁首的盛名。
“许知绝,你言而无信!”魔尊怒吼。
对于魔尊的质问,许知绝并未回应。
她脚踏于空,神色古井无波,像一汪深潭,握住开天玉珏,往其中灌入灵力。
许知绝在大乘期巅峰停留百年,天道一直没有劈下飞升雷劫。
开天玉珏叩问天道,可开启天门。许知绝不知是否是真,权当一试,此刻看来,没有白费功夫。
云越积越多,沉沉压在天穹。
仙盟众人还在和魔尊及十六魔使厮杀,魔尊没了魔兵,仙盟众人也没了法器,魔尊节节败退,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第一声雷劈下的时候,还在厮杀的三族,不禁抬头望向那道身影。
云流漩涡以其为中心,一道雷光从漩涡中心劈下,径直撞上叶飞云设下的护灵法罩。
法罩帮许知绝挡了三十七道天雷后,隐隐开裂。
在第三十九道天雷劈下时,终于撑不住破碎。
却见许知绝脚尖轻点,迎着天雷而上,从金色碎光中飞出,径直撞上天雷。
剑光和天雷在天际交错。
“许知绝!”麒麟化出人身,眼角含泪,大笑着嘲讽道,“一百道雷劫,是天道不让你飞升。”
许知绝劈开一道天雷,暇间扫向戚杳杳一眼,轻飘飘的,恍若无物。
已经一百道了吗?
九九飞升雷,共八十一道;若罪大恶极者,则为九十九道。
她是罪大恶极者?
许知绝收回目光,歪歪头,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因果皆了,她自认并未亏欠过任何人。
又一道雷光劈下,罩住了整座鹿饮台,许知绝避无可避。
她被劈得砸在鹿饮台上,单膝落地,鹿饮台上以她为中心,塌陷出巨大的深坑。
手背压上一半唇瓣,拭掉嘴角的血,剑刃上倒映出她染血的朱唇,和似被火炼的溶溶金瞳。
剑身微颤,由深扎在鹿饮台的剑尖引动,大地灵流奔腾汹涌,向她而来。
“她引动了整座横贯山脉的灵力。”
化缘钵充作武器,掷向魔使,化为困阵。
逻耶偷出一瞬,扫向许知绝的方向。
他的法器本为金刚降魔杵,却因适才许知绝那与天光争辉的一剑,戕用过甚。
虽未崩折,如今却也驱使不动它。
他只能拿自己用来化缘的斋钵,临时充作法器。
逻耶一语,如利箭惊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似受惊的鸟雀般,齐刷刷地掠向风雷涌动的中心。
幸亏十六魔使,也走神于青玉台上的白影,短短一刹,更不至于祂们扭转败局。
他们都匆忙一瞥,瞬间收回。
然横贯山脉非一独山,非一山群,而是横贯东域,探至中土,纵是从前的青山派,背靠横贯山脉开宗立派,占据的地方也仅如爪甲之于人身。
许知绝要用整座山脉的灵力…他们心中俱是一紧,却分不出人手阻止许知绝。
庞大的灵流向她汇聚,五色灵力融为如剑光一般,时似月华时似日晖,至于灵力漩涡与头顶的雷云相比一般大小,不相上下。
灵流与天雷对撞,轰然之间,在天与地分割的一线天,爆开极致的光辉。
一圈圈电光闪烁的灵流,呈完美的环形,像一浪打一浪的水波一样,骤然扩散,推平云海与大地。
直到此时,想撞击的巨响才姗姗而来,真正降临,深沉清越,仿佛来自上古,法则的哀鸣。
乾坤俱颤,撼动神魂。
而许知绝向后仰倒,如斩翅的蝴蝶跌落地面,原本的深坑陷落万丈,无吟剑也掉到手边。
五脏六腑心脉俱碎,掺杂着碎肉的鲜血涌上喉头,许知绝望向头顶的这片天。
飞升雷劫,过了,还是没过?
厮杀的魔尊和仙盟也停了手,一齐望向这边。
一线明亮的天光从黑暗压抑的云流漩涡中出现,登天梯从苍穹之上延伸到许知绝脚下。
过了。
“天道不公!”麒麟公主咬牙,尾巴奋力甩着像陀螺,埋头苦干,想要凿穿护着许知绝的金色天光,却寸步不得进。
见证了这场雷劫的仙魔都不由得愕然。
这可是九百九十九道天雷。
许知绝忍下魂魄撕扯的疼痛,踉跄着起身,她手腕微颤,捡起手边的无吟剑,拾步踏上登天梯。
一步、一步,缓慢却无比坚定。
众人只见,那道从天而下,由地及天的金玉色天梯上,一道素白沾红身影,长身玉立,像一颗粉白色的小点,从天梯一道台阶一道台阶地跨上去,最后随着登天梯,消失于天地间。
九十九道登天梯,最后一个台阶后面是什么,许知绝看不清,刺眼的白光后面,或许是危险,又或许是她所期待的大道已成,破碎虚空。
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入,陷于黑暗。
许知绝继续往前。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看见两颗金色的光点,明明灭灭。
寰宇群星,天上也有星辰万千?
许知绝拖着剑,朝那两颗星星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星星,而是两本散发着金光的书。
指尖轻触,两本书围绕着她盘旋,一页页翻开,悬在许知绝面前。
这两本书,一本讲述了一位少年的登仙成神之路,主角名叫叶飞云,和她那位刚刚一剑刺死的“师弟”一模一样,与“师弟”不同的是,话本里的叶飞云似乎十分花心,成神一路,各方女子皆倾心于他,他也来者不拒,都收于麾下,倒像是俗世中的话本子,凡夫俗子,无权无势,只能借此幻想。
而她则是叶飞云前期在青山派时的大师姐,因叶飞云吞食她的灵草收其为侍从,屡屡欺压,驱使奴役,叶飞云却以恩报怨,数次以性命相护,终换得“大师姐”春心萌动,但叶飞云又如何能喜欢上一个性格冷漠恶劣之人,在其后的几位红颜知己参与下,“大师姐”终是因爱而不得无情道道心破碎,身死道消。
许知绝眉头微蹙,翻开另一本,另一本倒正经许多,像是一本命簿,每一页都写满了何时何地,逝者几何。
“土山村四百五十一人,逝。”
“红林县五百六十一人,逝。”
“云间观云若、云坞,逝。”
“青山派一千八百三十七人,逝。”
……
命簿的最后一页,一个巨大的血红色逝字遮住了整张纸,其下是她那位师弟名字:叶飞云。
翻过最后一页,两本书消散在许知绝眼前,化为星星点点的金光,贯入许知绝灵台。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许知绝的魂魄本就破碎不堪,巨大的冲击下,许知绝难忍疼痛,眼前一暗。
再一睁眼,眼前竟是未曾被血洗的鹿饮台,春意盎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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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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