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玉石台面纤尘不染,十二道玉柱镌刻有十二道缚仙印,光华流转,环立十二方;林木疏影横斜,青竹幽翠,鸟鸣起伏,温润湿意的微风从许知绝发间拂过。
许知绝不会忘记这是什么地方。
鹿饮台——位于鹿饮峰半山腰,毗邻青山派后山老祖闭关之处,也是青山派审讯处罚犯错弟子的地方。
有缚仙印在此,一旦被打上相应的印记,受惩弟子插翅难逃。
既为惩处之地,若无弟子犯错受罚,弟子们皆避之唯恐不及,因而平日里鲜有人至。
“师姐!”
“大师姐!”
身畔着急的呼声唤回她的神思,许知绝恍然,抬头望去,十三峰峰主稳坐于高台玉座之上,面沉如水,眸中各有深色。
扫向台外,环绕着鹿饮台的观刑之地,有师弟手足无措,有师妹面露急切,恨不得上台将她拉下台去。
手中的力道没有一分松懈,低眸,她正握着剑,目光沿着剑脊往下滑落,剑尖已没入一人丹田一寸,再深便要碰到金丹。
这个人……
毫无犹豫地,她的视线沿着身躯往上,看向他的脸。
朗眉疏目,额庭开阔舒朗,双眉如墨剑斜飞入鬓,然眉形平直流畅,敛去了锋芒,平添了三分沉静书生气。眼型偏长,内敛深邃,眼尾弧度略略上扬,左眼眼尾一滴泪痣点缀。鼻梁高挺如峰,撑起了整张脸的英挺风骨。面部轮廓清晰利落,流畅如削,下颌连着脖颈的线条劲瘦分明。
叶飞云。
上辈子叶飞云初露头角之时,已是几十年后,他命途多舛,颠沛困顿,跌落谷底而未熄,星火终成燎原。
那时有人说其质为,夜壑沉璧,幽光内转。
平静的月影映在幽深的山谷,时有月光清辉流转。
那时青山派已灭派,因而已少有人记得,弱冠之年的叶飞云,却是不大相同的另一种质地,清朗载山岳,温润浸绿阶,有新月倒映,却是在朗朗晴日下的碧波古潭。
月华冷冽,水深却温,尤残存着几分少年赤诚灼热的鲜烈生气。
此时此刻,是为——
鹿饮台,缚仙印,刑罚地。
太乙二百八十一年,刚进内门的叶飞云偶然吞噬了许知绝以自身精血蕴养,用来结婴的灵草。
叶飞云步入内门前,在外门勤奋苦修,接取了每日打理药田的任务。有始有终,入内门后,他也没有抛下药田杂务,仍日日去药田仔细打理。
昨日叶飞云一如往常,给各种娇弱的灵花灵草浇灌灵液,却有一株灵草主动伸出自己的枝叶,缠上叶飞云手指,刺破其指尖得了心头血,融进叶飞云丹田。
因这株灵草,原本不过是炼气期的叶飞云,当场结成了金丹。
一切都只是发生在刹那间,为了方便监查,青山派药田各处都放有留影石,清清楚楚地再现了当时的场景,分毫做不得假。
因而台上各峰主皆判叶飞云无罪。
叶飞云无罪,各峰主公正执法无罪,上一世许知绝问自己,每日一滴心头血蕴养的灵草,若没有了,结婴要再等三百年,她若执剑挖了叶飞云的金丹,让那株灵草复归己有,是否有罪?
许知绝觉得无罪,所以那天她持剑挖了叶飞云的金丹,自此,叛出师门。
上一世许知绝吞了叶飞云的金丹,如愿以偿步入元婴。
而现在,她回到了这个时候。
惊雀清鸣,飞鹤衔鱼而过,天上的浮云悠悠飘飘。从无吟剑剑入叶飞云丹田到此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骤息之间。
然以修士一息可夺百人性命的速度来算,已过了许久,大师姐仍未有下一步的动作。
周围呼喊的声音渐渐变小,直到湮灭无声。
汗水沿着脖颈滑落,没入叶飞云衣领。剑入丹田,叶飞云唇色苍白,双膝跪地,脊背绷着,像一张压迫的弓,却又如飞蛾扑火,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脖颈,视线掠过持剑者静止的衣袂,抬眸仰望。
与许知绝视线相撞。
烈阳照耀她身,覆着一层暖光的脸颊,能看清细小的绒毛,她的眼底,只有漠然冰冷的空寂。
还有,眼底深处透露出来的,迷茫。
叶飞云一时,哑言。
他握住丹田处的一掌剑身。
剑刃锋利,他的手掌立刻见了血。
手背青筋俱现。
无吟剑剑身轻颤。
剑身惊扰了许知绝,许知绝涣散的瞳光重新聚为一点,便与叶飞云对上。
从始至终,叶飞云与她相接的目光,未有一分偏移。
他拔剑的力道,沿着剑身,传至她手心。
剑柄在她手心,剑身被拔出毫厘微寸。
许知绝松开了剑柄。
她选择了与上一世不同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实则是个伪命题。
挖去金丹,会导致重走一世,若不想自己的神魂在无尽的循环中耗损,自然该选择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方向。
无人把持的剑身,没了重若千钧的力道。
只见,那把银白色长剑,一点一点被叶飞云从丹田拔了出来。
“叶师弟的性子,还真是刚烈。”有弟子不禁感叹道。
“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叶师弟他竟然真的把剑拔出来了吗?那可是无吟剑。”
“笨蛋,他能拔出来肯定是大师姐默许了啊,你要不看看大师姐可还在这儿站着呢?”
“是哦,你说的也对,但叶师弟凭借自己的实力拔出来也不是不可能吧,他在入内门的大比上,可是前三。”
“我觉得还是大师姐默许了。”
或许是因为剑已经被拔出,叶师弟不会失去自己刚凝结出的金丹,大师姐也不会因伤害同门违反门规而受处罚,围观的弟子们稍稍歇下心,然眉眼仍散不去紧张之色,窸窸窣窣如蚊蝇,悄声交谈。
叶飞云整个人像都被冷汗洗了一遍,脸也白得吓人,神情上却又看不出丝毫忍痛之色。
他踉跄着站起身,直挺腰背。
他眉眼如同往常一样,温润疏朗,似不含一丝一毫阴霾。
一颗汗珠从他额头落到眼睫,他眨了一下眼睛,面对着许知绝。
剑身从剑尖到剑柄,叶飞云掌心顺着滑落,也在他掌心割下数道裂纹,分不清是丹田还是手心的血。
“师姐,你的剑。”
他的手卡在剑格下,紧握着,朝她递出。
一双深邃的黑眸,黑沉沉的,盯着她瞧。
像要把她吸进他眼睛里去。
她似乎该想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想不到。
血水正沿着锃白闪光的剑刃流淌,一滴一滴落到地面,滴答、滴答……
溅出血花。
许知绝接过了剑。
也是在指腹触到剑柄的一刹那,她听到了什么东西在滋啦滋啦作响。
【滴——】
【炮灰女配系统已绑定。】
【宿主:许知绝。】
【任务目标:1、完成炮灰许知绝相关剧情;2按照命簿指示,平息世间怨气。】
【任务奖励:得道飞升。】
【滴——】
【检测到宿主魂魄受伤严重,请及时修复。】
【滴——】
【宿主魂魄破碎程度:82.86%】
【检测到宿主魂魄受伤严重,请及时修复。】
许知绝抬眸定向叶飞云,叶飞云神色间无任何异色。
所以,只有她听到了这道声音?
炮灰女配系统?是什么?
是重生?还是飞升失败身死道消前的幻梦?
许知绝心有诸多疑惑,却在下一刻打消。
她发现了悬在她灵台内,幽幽发着金光的书。
封页上书两个大字,是为“命簿”。
不是幻梦。
那另一本书?
想来已经变成了所谓的系统。
许知绝咀嚼着,在无人知晓的神识内吐出两个字,“天道”。
“唤吾做什么?”
命簿突然自己翻开,其上一个圆头圆脑外形似人参果的小娃娃逐渐显出身形,盘膝坐在翻开的书页上,头顶一片绿叶。
稚童之音,语气却像个小大人,颇有不耐烦的调调。
“没什么。”许知绝动手把书合上。她只拎了一半,朝另一半沉沉盖过去。
咔嚓一声,人参果小娃娃被拍了回去,合住的命簿上下贴合,书页严丝合缝,听不到里头的一点声响。
但是书落的声音为什么是咔嚓一声?
许知绝思忖一瞬,又把书打开,按照她合书的原页。
书页上有画,画中一个人参果小娃娃平摊晕倒,头顶唯一的一片绿叶还掉到了地上。
阿弥陀佛。
许知绝心中默念,默默把书重新合上。
她眨了下眼,金眸无物。
她再次打开命簿。
画中,人参果小娃娃头上出现一个小圈。
看来晕得更厉害了。
算了。
许知绝没再合书,退出神识。
“叶飞云,我要你做我的侍从。”许知绝嗓音清亮,语气是她一贯的淡淡,味道空虚贫乏。
闲散坐于高台,某些兴致缺缺的长老都掀起了眼皮,看向台下。
围观的弟子恍若失聪,寂若缈闻,适才窸窣的八卦闲谈声都没了,一时安静得好似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许知绝,就因为他吞了你的灵草,你就要收他为侍从?”掌门清虚真人一袭红衣,容貌昳丽,含笑逗弄着手边的白狐,他姿态散漫,目光都未放到许知绝和叶飞云身上,似只是随口一问。
可他周身气势浑厚圆润,已然表明其修为深不可测。
为何要收他为侍从?话本中没有明说“许知绝”此般作为的缘由,但她却是知晓,只可能是因为那株灵草含着她的情魄。
她修的是无情道,为勘破七情六欲,曾入至宝天水镜,于镜中轮回千万世,看破人间因果、千般感情,是因何而生,又因何而灭;只有一种感情,她从未生,也从未灭,名为男女之情,是为“爱欲”。
为灭此情,师尊命她择一株灵草,每日一滴心头血,使情魄转移其中,只待灵草长成,她再吞食灵草,情魄便会转化为普通的魂魄,与她灭了其他六情六欲的魂魄一般无二。
只是这些都算隐秘,不足为外人道。
“他吞了我的灵草,还以此增长修为,如此机缘,皆因于我,便该以做我侍从偿还。”许知绝的声音淡如深潭。
“你适才该看得清楚,那株灵草是自己出现在药田的。”清虚真人悠悠一言。
“弟子看得清楚,是他吞了我的灵草。”许知绝不卑不亢,眸淡如金。
冷硬的、死沉死沉的金子。
翻来覆去,许知绝只会一言以对,你只需辨,叶飞云是否是吞了她的灵草,还接机借
此增长了修为。
若是,他就该当她的侍从。
“许知绝,你可知,叶飞云已经入了内门?”假寐的实虚长老闭着眼,摸摸雪白的长髯。
“弟子知晓。”许知绝道。
“那你又可知,我峰下的李长老,已经决定收叶飞云为其唯一的亲传弟子?”实虚长老掀开眼皮,瞳眸亮出锋利的精光,“如此,你还要收他为侍从?断其大道?”
许知绝:“修行靠己身。”
许知绝:“叶飞云,你可认同?”
修行靠己身,既是回答实虚长老的答案,也是要问叶飞云的答应。
不过他答不答应也无所谓,许知绝的视线搜刮过叶飞云的身体,开始思考如果叶飞云不答应,她下一剑往哪儿下剑好。
“师姐所言,皆有道理。”叶飞云目光不移。
因而引得许知绝,重新注视上他的双眸。
他答应了。
如此简单。
“叶飞云,你可想清楚了?!”实虚真人厉声道,“你真打算为了许知绝,放弃成为长老亲传弟子的机会?”
叶飞云收回视线,缓慢转身,面向高台上十三峰峰主,“不论那株灵草究竟为何选择融入我体内,弟子的确是因大师姐的灵草结成金丹。”
“弟子欠了师姐,愿意偿还。”叶飞云喉结滚动,一字一句,说得肯定。
叶飞云说的没错,五灵根修炼九年还是炼气期的资质,如今却结成了金丹,可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好、好、好。”实虚真人一连三个好字,恼羞成怒道,“你既愿意,便赠与你一卷帛书,好好履行你的侍、从、之职。”
一卷帛书重重落入叶飞云怀中,实虚真人甩袖离开。
“你们说,那帛书上记载得什么啊?真人竟如此生气。”
“能有什么,不过就是,”旁边有弟子曾下过山,见多识广,“双修采补之事。”
那几个字说得小声,也就几个附近之人听到,闻言也都露出惊讶表情。
叶飞云攥紧怀中帛书,向某一侧行礼作揖,语气愧疚,“多谢长老厚爱,是弟子辜负于您。”
“罢了,罢了。”李长老叹息道,“你的性子刚直,有如今这情形,我早已料到,也不算失望,大概我们今生就是少了师徒的缘分。”
叶飞云腰弯得更低。
李长老借风使力,扶起叶飞云,“唉,不必愧疚,今后若有什么事,你依旧可去元乾峰寻我”。
收不了弟子,留在这里也是徒惹伤怀,李长老摆摆手,化为一团云雾离去。
徒留清风荡过空地。
鹿饮台默然无声。
叶飞云,他真的为了偿还大师姐的恩情放弃了成为亲传弟子的机会!
弟子们无一不震惊。
清虚真人把玩着白狐的爪爪,终于将眸光投向了鹿饮台上的两人,含笑道,“叶飞云自愿当许知绝的侍从,诸位长老好似也没什么意见。”清虚真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没有长老插话,他才眉眼一挑,继续道,“那本掌门自然不会棒打鸳鸯。叶飞云,今后你就是你大师姐的侍从了。”
“掌门,棒打鸳鸯一词不是这样用的。”坐在清虚真人旁边的年轻峰主面露无奈,悄声道。
“不是吗?我看挺像的。”清虚真人换了个斜倚的姿势,手肘撑着玉座的福鹿扶手,垂下的红色袖口轻佻放荡。
清虚真人曾是合欢派弟子,说出这话倒也正常。他本就是个不着调的,其他峰主早已习以为常,年轻峰主则是悠悠叹了口气。
清虚真人说完,视线扫向台下旁观的众弟子,又不慢不紧地道,“至于许知绝持剑挖金丹一事,事出有因,我不便越权审理,待其师父道墟真人回来,自然由他来罚。”
“此间事了,诸位长老便散了吧。”清虚真人打了个哈欠,说完此话,率先离开。
云虚真人面露无奈,离去时扔给叶飞云一瓶丹药。
掌门峰主一齐离开,鹿饮台的封印也随之撤去。
围观的弟子们赶忙冲上前。
“大师姐!”
“大师姐!”
他们激动地围在许知绝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隔着半步距离,似隔着半个真空的圈子。
仅有一人冲向叶飞云,是背着重剑的裴陌,扶着受伤的叶飞云,神色警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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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师姐,你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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