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气冰冷，透过轻薄的夏衫传到扶萤肌肤之上，寒凉刺骨。
扶萤看着男人眼睛。他先前总是笑意盈盈的时候，扶萤觉得他虚伪，可真当对方骤然撕开假面，她也称不上痛快。
她很不喜欢男子看她的眼神。从前像是在透过她看别人，此时又像是在看物品。
于是湘妃泪也出鞘，将黑红色妖刀缓缓挑开了。
男子看扶萤撑着地面站起，抱臂微哂：“这幻境中死不了人，我不会留手，你也大可使出全力……”
他没说完，一道雪亮剑光已至身前。他于是顿住了，轻哼一声：“你倒是惯好抢占先机……”这一点和那人，真是很像。
可眼前少女毕竟不是她，即便性子有些相似，眉目有些相仿，甚至名字也相像，可她毕竟不是她。
他的话音于是骤然冷似坚冰：“可没人告诉过你，敌我相差悬殊之时，急于抢占先机，有时反而会令自己丧命吗？”
话音还未落下，妖刀已经抵住湘妃泪的剑锋，发出清脆的铮鸣。
刀的另一头却并未在男子手中。他抱臂而立，甚至连剑指也未使出，只凭心念便可调度妖刀，另之与扶萤相斗。
霎时间，扶萤只觉一股森冷的杀意顺着刀剑相交的部分缠绕上她的手臂，令她整个右臂仿佛浸入冰水内，而杀意之中，更是有着有如从地狱深处荡起的血气煞气，像是要将她右臂绞作齑粉。
湘妃泪将妖刀格开，又挽了几个剑花，那血煞之气被荡开些许，可没等她抽身而退，又飞速缠绕而上。很快，扶萤不仅是右臂，整个身躯都被包裹入那团气息内，妖刀悬立于她头顶空中，黑气从刀身上不断弥散而出，令扶萤一身白衣蒙上黑红色不祥阴影。
扶萤似乎听到了自己经脉中血液奔涌的声音，可再细听去，不过是湘妃泪的震颤声。
她手中剑正在不屈地呐喊。竹性最是刚正高洁，宁折不屈，此时在魔气压制下，似乎有愤恨，恼怒，不甘等诸般情绪从剑中传来，令扶萤也随之心神动荡，头脑嗡鸣，喉中涌起腥气。
若说先前扶萤对竹枝的淬炼只是将其从凡间草木变为了真正的剑，如今在魔修的气息环绕中，人与剑皆不安不定，竟阴差阳错，令二者心意相通。
恍惚间，扶萤感觉自己成了手中竹。经历过破土，抽节，与数十年如一日的风吹雨打，终于成长得枝叶繁茂，亭亭玉立。
她的枝叶上曾爬过蚂蚁，又不时有蝴蝶与蜻蜓落下歇脚，被尘灰覆满，又在骤雨中洗净泥泞，青翠如初生。
她的周身经脉像叶脉般舒展开，身躯则变为了直挺的竹干，天地间的流云微风，虫鸣鸟啼，乃至一滴露珠在她叶片上被蒸晒干的过程，都变得漫长无比，也清晰无比。
扶萤与湘妃泪皆不存。天地间，仅余一竹。
一种亘古存在的波动自她扎根的土地下传开，顺着血肉经络淌过四肢百骸，最后凝聚于一处，像是胸中心脏在鲜活跃动。
可竹是空心，不是吗？
诸多玄妙感觉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一瞬之后，扶萤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攥剑的手微微发热。
她知道在方才那一刻，她与湘妃泪产生了联系，无心之竹亦有了灵智。
法剑生灵是难得的机遇，可是第一次，在对战中，扶萤却心生退意。
并非是她害怕了。虽然血煞魔气犹如天罗地网，将她这小虫兜在其中，每一缕气息都威势赫赫，迫使她想要求饶，想要叫停。但她在远超自己的境界压制下，依旧毫无惧意。
可她也忍不住想，湘妃泪方生出剑灵，尚且微弱如烛火，若遭此狂风骤雨，熄灭了怎么办？
它本可作为竹自在一生，她将其从竹上折下，已是一劫，与洛呈打斗时将之折断，又是一劫。先前与其通感时那被折断的痛楚还镌刻于身，扶萤不忍它再受那样的痛苦。
于是扶萤努力想要挣脱魔气漩涡，可正如被黏在蛛网上的蚊虫，她越是挣脱，却越觉自己深陷其中，连经脉都被缚住，动弹不得。
“先时你交手之人皆不过尔尔，倒叫你自恃天资，生出骄狂来。”男子神容淡漠，“这幻境无法真正杀人，但你若在此处身死，定然有损心境。你是甘愿境界倒退，还是拼死一搏？”
伴随他的话，妖刀中忽地分出虚影来。一，二，三……足足分了七道影子才停下，妖刀本体被收回，只留虚影将扶萤围住，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要将之扎成刺猬。
扶萤不想变刺猬。
她看着面前刀气冷光，脑海中想的却是片刻前青年所说的话。他说：“可没人告诉过你，敌我相差悬殊之时，急于抢占先机，有时反而会令自己丧命吗？”
没人告诉过扶萤。
扶萤前世的经历其实和晏参商有几分相似。
自父母都死后，她寥寥无几的家产被叔伯亲戚占了个干净，不得不背井离乡，一个孤女飘零。在被洛俶捡回玄极宗之前，她一直流离街头，同野狗抢饭吃，遭过不少乞丐的毒打。
抢占先机，是刻在扶萤骨子里的本能。在江湖上流浪，若慢一步，便可能饿许久肚子，入宗门后，修行慢一步，便会令力排众议收下她的师尊蒙羞。
因此她习惯了抢先。尤其是在面对修为胜于自己的对手时，时机稍纵即逝，由不得她不争不抢。
“你还看不透自己的心吗？”青年轻缓的声音再次于她耳边回荡。
“你究竟为何在此？”
“又为何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便往暗处窄处行？”
“你内心要的，究竟是什么？”
……
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扶萤自问。
前世万箭穿心时，她怨愤不甘。她那时想，要是自己能再强一点，说不定便可逃出生天。
折下竹枝时，眼前浮现母亲的身影。她说：“人心的力量，可比你想的要强得多。”
而后是大典上被折断的剑，洛呈阴郁的眼神，柯夫子振聋发聩的质问。
最后是紫衣青年的那番话。
抢占先机，是因为她长久地处在弱势之中，她想变强，如此，方能不在乎那一时之机，不被任何人阻碍或打断言行。
她想要的……
是……力量。
少女目中青芒乍现。
她想要力量！但又远不止于此，她要的不是高门手中漏下来的那点零星赏赐，不是用金银玉石堆砌出来的神座高坛，甚至不是她前世原本要走的路。
她要做泥胎里脱出的真神女。唯有此泥泞之路，方能践行她择院大典上的一番话，方可真正向世人展示，贱骨凡胎，也可成神。
即便所谓的天命最初是假，但谁说，假不能成真？
莲心境中虽为幻象，但时间流动仍随外部变化。此时长夜将尽，天际泛起橙红，将笼罩在黑气中的素衣少女面容照得纤毫毕现。
七道刀影刀尖向她，穿云箭一般激射而出，眼看就要将瘦弱身躯洞穿。
扶萤却忽然动了。
她只是将剑抬起，划过新月般的弧度，又朝前一送。
平平无奇的一次出剑，却仿佛将初生云霞撷来，又好似被朝阳映照得华光粼粼的水面上荡开了圈涟漪，水波散开，跃动，凝成一线金光。
流华散绮，云霞雕色。
旭日东升前一缕破开黑云的金光自湘妃泪斩落之处向周遭散开，携海潮席卷之势，霎时妖雾魔氛凝固，被涤荡一清！
妖刀的虚影如朝露一般在这日光下消散了，青年却没有再召出刀影，而是将妖刀收回袖中，抱臂看着扶萤。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满脸笑意。
扶萤垂头回味了片刻。方才那一剑如有神助，连她自己都不可思议，唯有抓住那一点余韵的尾巴，努力记住剑路走向。
在脑中反复演练几次后，她才看向青年。
男子负手静立，面容轮廓在朝霞下更显俊美。
他唤出妖刀时分明确然有怒，可以刀影逼迫扶萤时，又像是在帮她勘破迷障。
怒是真，助她也是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看清。
扶萤本以为此子就算是魔修，但好歹先前未曾伤人，也算性格温和。
但从他方才喜怒无常的样子看来，男人或许全然不如她所想，反是十成十的危险。
她心念一动，周遭幻境消失，凝结成一颗莲子漂浮于空中。
她一把将莲子攥住收入袖中，抬手一引：“比练既然结束，阁下还请自便吧。”
手所指方向，正是半掩院门。
青年捧心：“这就要赶我走了么？”全然不提二人已消磨一夜时间，可人到底慢悠悠朝门晃过去。
“阿萤好像忘了什么。”半个身子出了门，他又回头，“你还没还我伞呢。”
扶萤：……
扶萤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起这伞乃是某种伪装成普通油纸伞的高阶法器，可一想到此魔不按常理出牌的脾性，又觉得合该如此。
“你究竟是谁。”她回身从屋内将伞取来，递入对方手中时，不由再次发问。
“我不是说过了，你我萍水相逢，不必知晓我名姓。”男人正抬手将长发捞起，放至肩侧。
“见一次还可称萍水相逢，两次也算吗。”扶萤再次皱眉，自己两次问他名姓，这魔修都搪塞不说，“罢了，你不愿意说也罢，只是以后不可在旁人面前提我的名字，也莫要再过来了。”
扶萤心道，她如今已经足够惹眼，可不想再添上个与魔族牵扯不清的骂名。
青年便笑：“我可是方为你解惑，这就翻脸不认人。阿萤卸磨杀驴，当真狠心。”
解惑？扶萤皮笑肉不笑牵了下嘴角，她看解惑是顺手，想动手教训她方才出口不逊才是主因吧。
虽是她有错在先，但此阴晴不定之魔，定要远离才行。扶萤暗自决定。
男人转身行到了院门边，她也跟上去立在门口，只等人迈出院子，就要立马将门闩落下。
“对了。”就在门即将合上时，扶萤忽地想起一事，“上次你吹的笛曲，有几处错漏。”
毕竟承他助力，扶萤倒也不吝告知一下。
青年身形一顿，没回头，倒是缓缓重复一遍：“错漏？”
“你那夜吹的曲子，可是南朝的民间小调‘采莲曲’？”虽是问句，她语气却很是笃定，“在第三节的末尾处，你吹错了一个调，在第五节的开头，漏了两个拍。”
扶萤说完，再也没有与之交流的**，手上使劲就要将门关拢。
可在她的使力下，门纹丝不动。
“你怎知道我吹错了？”青年已经回身，目光炯炯。
扶萤：“我也会这首曲子。”言简意赅说完，她再次试图将门关上，可仍是有一股巨力横在门缝当中，将门牢牢卡住。
她有点不耐烦了：“阁下……”
“宁延。我叫宁延。”青年忽地一改先前守口如瓶的模样，笑着将脸凑到了门缝边，眨眨眼。扶萤的角度正对他眼尾那颗小痣，被那妖异的红色一晃，疑窦丛生。
扶萤：？
刚才不是还不想说名字吗？
不等扶萤再开口，宁延又伸手来扒住了门缝，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指恰好碰到了扶萤的手，一触即离：“既然我们如此有缘，那么……”
“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阿萤。”
一阵风吹过，门上的力量消失，而门外的紫衣青年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些许白檀香氤氲在熹微晨光里。
扶萤：……
她来不及多想宁延这举动背后的含义，唯恐自己忘记方才那一瞬的感悟，匆匆冲进房中，在案前盘膝坐下，提笔便将她千钧一发之际所使出的剑招画下来。
扶萤一边回忆一边涂涂改改，宣纸被她改得一塌糊涂，墨汁甚至蹭到了袖口手上，她毫不在意，一张被涂抹得瞧不清了就换另一张重新画过，直到废弃的纸张在她身旁堆成了一座小丘后，她才终于完美复刻出了方才那灵犀一剑。
纸上小人被寥寥几笔墨画勾勒，虽线条简单，但形神皆备。小人手持长剑，似乎只是平平以剑身画了个弧，又一收一刺，但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间自有一丝玄妙气息运转，少则缺，多则满。
扶萤停了手，将宣纸拿起抖了抖，端详半晌，在小人图边写下三字。
待日晞。
想了想，她又添上四字：朝露剑法。
既然无法找到满意的剑法，她便自己创一个！
朝露消散于日出前，尚且能有一点盈辉闪烁，她这点萤火，总也有真正发光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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