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霜呈回到瑶山时，身上还裹着草露泥水，一看便是日夜兼程不曾休息，脸色煞白煞白，子临开门时被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他来得匆匆，深更半夜，狗都要睡得仰起四条腿，可谢门主不要水不要饭，只拍着门前子临的肩头说了句多谢，便径直回屋去。
迎上来的陆川见他神色平静得有些不对劲，比起淡然沉稳，更像是疯魔了一般，估计是事情没成，正想上去出言劝慰，可谢门主却也只微微一笑，反而劝他去好好休息。
月亮爬上东墙，白墙上映出几株细竹竿子，风一吹便窸窸窣窣响，陆川按着子临好奇得四处打探的脑袋，打了两个哈欠，待到屋中亮起了烛火，才放心离去。
檐下的灯笼晃着暖黄的光，晃了一整夜，微弱朦胧的光点终于被逐渐东升的朝阳吞没。
啪嗒、啪嗒。
笔尖在石砚中滚得太深，蘸饱了墨，刚提笔便落下一大团墨渍，将纸上的面庞洇染得乱七八糟，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湿痕。
可案前之人仿佛不知疲倦般，紧握笔杆沿着纸上的面庞轮廓一遍遍描摹，那张脸已被浸泡在一汪浓浓的墨汁中，湿答答得不成样子。
究竟要多深的缘分才能聚？究竟要多深的缘分才可留？
“门主？”
“门主？”
数夜未眠，谢霜呈在交缠错杂的思绪中苦苦挣扎而不得出，连连几声呼喊恍若炸雷，惊得他脊背一僵，下意识地伸手去拦画纸，未干的墨渍染上月白的中衣，袖口处结结实实黑了一圈，陆川还以为是他不好意思，忙道：“门主，您的字写得这么好，画一定差不了，第一回见您写的字，我还以为是大师的真迹，都要问您师承何门何派了呢！”
谢霜呈眸子倦色渐浓，幽幽地盯着他，最终只叹出一个“哎”字来。
……
“我可能说错话了。”
“他是不是不喜欢阿谀奉承的人？可我并不懂画，乱指点岂不是又显得我班门弄斧，无知可笑，更讨人嫌。”
“有了，那纸上黑漆漆一片，我便说这纸不好墨不好，将这事再推给人家！”
陆川兴奋地拍着双膝站起来，跃下石阶：“多谢你！”
老周瞧着他的背影，笑得煞是和蔼：“哪句话说错了？”
休整了几日，陆川又要下山托人贴告示，周老要置办些笔墨纸砚，陆川说可以替他带来，可这周画师却坚称只有他能找到京中最价廉好用的书画用具。
瑶山此地，江湖大小事件都要载入卷宗案录，日后必定会积案盈箱，明光阁中的几个木架子是绝不够的，还有桌椅板凳，绳床瓦灶，谢霜呈昨日走了一圈，发现这宫殿外头雕梁画栋，却是外强中干，灶房里只有一口可怜的大锅，几间卧房中也只有一张木板，样样要用，屋里却空空，只好下山采买。
谢门主整装待发，刚迈出门，却瞧见子临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门前的石狮。
“子临？”
谢霜呈循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那片闪闪的银光，心生疑惑之际，子临已颤抖着手将银镖拿下来，颤颤巍巍抬起头，神色惊恐：“他、他们又来了！”
“谁？”
按子临所述，每每有人接任瑶山，这枚六角银镖便会在隔天出现在门前石狮子头上。
镖的主人，江湖人称六神星君，便是燕六郎、殷三娘、独角仙、红石将军、百目鬼、土地仙六位。他们来头不小，这燕六郎、殷三娘、独角仙与红石将军都是南暝道人的徒弟，四人闯荡数年，早已抛弃真名真姓，以浑号相称，而这百目鬼与土地仙，又与幽冥岛主有些关系，虽说巫九玄从不收徒，可这二人年轻时都曾被她救过命，也传授了些东西。
他们六人如今在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以独门绝技闻名武林，那些大世家大庄子上若是出了事，或遇上些棘手的麻烦，难缠的人物，总要特意去请他们几位神君来解决。
颇有些声望。
曾经的瑶山门主也有过将这地方打整重建的心思，可每回才有起色，这六神星君便要下凡阻拦。
“他、他们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谢霜呈道：“他们靠悬赏令扬名活命，可瑶山却专办缉凶拿人的事，还不收银两，抢了人家的饭碗不说，若瑶山真成了一方势力，想必他们从此也会威名大减。”
子临面色发白，显然已在他们手底下吃过许多苦头：“门主，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谢霜呈却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又将纸对折叠起，递给子临：“你将这封信送到京城去，自会有人来帮我。快去！一定要骑快马，否则就来不及了！”
子临恍恍惚惚点着头，将信揣在身上，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外跑去骑马。
谢霜呈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才转过身，便有两支银镖直直飞来，擦着他的侧脸深深钉入墙中。
身后，红衫女子飘然而落，艳丽的唇微微翘起：“告示，是你贴的？”
“不错。”
她的身后五人成排，谢霜呈依次扫过，那面色赤红的，怕就是红石将军，土地仙人持长棍，独角仙人扛双钺，长萧燕六郎，最右侧剩下的那一位，应该就是百目鬼了。
“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们也同你讲讲理。”殷三娘瞧这他十分年轻，扬眉道，“谢门主，我们都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自然做不出以多欺少的事情，若你将这告示撕去，再向我们赔个不是，此事就算翻篇了，如何？”
“小小瑶山，何其有幸，竟挡了你们几位前辈的路？”
“路有千条万条，可你却唯独不能走这一条，今日我们只是来向你提个醒，若你执迷不悟……”
谢霜呈微笑道：“若我执迷不悟？”
“叽叽歪歪的，他若不服，扔下山去便是，我先来！”说话之人穿得有些奇特，浑身稀稀拉拉的，自称百目鬼是也。
这人性急口快，可剑法平平，谢霜呈不欲下死手，只打算化解招式，并不主动伤人，可他才抬手接招，却有一道异常刺眼的亮光猝然晃来，情急之下，谢霜呈下意识闭上眼，即便已经快速闪避后撤，胳膊上还是多了个血口。
百目鬼，此目非彼目，乃是镜子。
他本以为这些所谓的武林正道人士起码光明磊落，不成想才上来便出此阴招，谢霜呈被他晃了一道，神色淡淡，也不见他生气，只扯下一截布料，将自己的眼睛蒙上。
百目鬼嘿嘿笑道：“你若睁着眼与我打，起码还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死法，如今你蒙着眼，是想死不瞑目么？”
“请出招吧。”
白巾飘飘，谢霜呈站在原地不动。
殷三娘激他：“他都看不见了，你还打不到么？”
百目鬼闻言，见他还是十分猖狂，哼了声不自量力。可下手时却也没对这所谓的小辈收着神通，那一下挥刀，用的是十成的力道。谢霜呈像是不知道他已至身前，脚都不挪，百目鬼得意得咬牙切齿，看起来十分狰狞，可下一瞬却又彻底变了脸色。
他方才明明已是迎头劈下，刀尖却直直砸在地面，传来令人牙酸的滋啦一声。
围观众人齐声惊呼，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想要找出方才移形换影的破绽，刀尖落地的瞬间，竟无一人看得清发生了何事，人又去了哪里。
地上火星四溅，方才在这里的白影恍如镜花水月般，轻晃则散去，百目鬼大惊失色，可刀尖现下没入地面，他既想抽刀又想躲避，两头着急。
此人果然已出现在他的身后，百目鬼自知理亏心虚，估摸他定要报复，可这人却只微微俯身，点了他的穴，叫他动弹不得，虽蒙着一双眼，这手点穴的功夫却十分了得。
谢霜呈声音极低，在他耳畔轻言：“其实我并不用蒙眼以对，只是为了保全你这百目鬼的名号，你若识相些，就快下山吧。”
几人离得极远，都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殷三娘见百目鬼神情呆滞，飞身上前，难得严肃起来：“你这功夫我没见过，你究竟是出身何门何派？”
“玉清山，谢霜呈。”
话音刚落，一根长棍已迎面砸下，震起满地黄灰：“我来领教！”
“小兄弟，百目老鬼眼盲，我的眼睛却亮得很，你这招滑泥鳅在我手底下可行不通。”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回有人主动要求与他比试，谢霜呈摘下布条，迷茫地眨眨眼睛，对他们这样气焰嚣张的挑衅之言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点了点头。
落在土地仙眼里，却又成了挑衅。
他大喝一声，左右手交替飞旋，撩起棍花将谢霜呈逼得节节后退，谢霜呈只退不前，他却更是急躁，忽然甩出两道劈棍，谢霜呈后倾躲过，重又站直，土地仙以为他终于要出手，后撤几步，握棍在身前画了个圈，使出招圈棍要去招架，可没想到这不按常理的小子仍是站着不动。
他凌空而起，抡起棍子，身随棍动，转了好几个圈，看起来煞是厉害，谢霜呈却又使出那招“滑泥鳅”，站得老远看他独自舞棍。
土地仙艰难地停下来，站不稳脚，晃着身子，气得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妈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比试？”
“我以为尚未开始。”
围观众人忍不住暗暗窃笑，这土地仙平时自诩德高望重，总爱端着架子训示他人，这谢门主却将他说得像个无端卖弄的老疯子。
“你若再耽误时间，休怪我不怜惜小辈。”
谢霜呈颔首，乖乖地抽出一把长刀，土地仙见他现在又听话得很，满心怒气不好发作，暂时忍了一口气。
谢霜呈这回使的便是无极剑法，那些人认出他的过路秋风，一齐松了口气，见过的招式，总比前所未见的来得叫人安心，土地仙侧身躲过他的直刺，可谢霜呈却忽然将剑往上一抛，松开了手，翻转腕子重新握住剑柄，杀了个回马枪。
土地仙猝不及防，挥棍去挡，那长棍却扛不住这一刀，竟是直接断成两截，余威震得手心发麻！
先前被他戏耍一番，他还以为是这小子怯而不应战，没想到使出真功夫，竟还真打不过他。土地仙握住那截断棍，假意发怒端详了一阵，却稍稍低下头去转了转眼珠子：“你使刀，我使棍，本来就不公平，有种比比别的！”
谢霜呈收回剑，刚要说话，那土地仙却忽然阴森森勾唇一笑，将断棍拆成双棍用，自两边夹击而来！
谢霜呈皱起眉头，这老鬼果然是贼心不死。
他刚要撤步，后头却忽然传来极大一声破空之音，谢霜呈避无可避，那迎风一鞭狠狠抽打在了他的腰上！
鞭子设计得用心险恶，上头布满密密麻麻的倒刺，殷三娘又使了足足的力道，后腰被勾得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染红了脊背，谢霜呈却只闷哼一声，踉跄几步。
还未站定，紧接着，便是数不清的刀枪棍棒从天而降，有的能够侥幸闪过，有的却实在躲不掉，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后腰上、腿上、胳膊上均是密密麻麻的血口。
他初涉江湖，已是十分小心，本以为六神星君赫赫有名，不会做趁人之危的偷袭之举，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殷三娘挽着鞭稍，得意勾唇：“小门主，我们已给了你机会，你若不珍惜，就不要怪我们。”
谢霜呈嗓间呛出一口血，嘴唇颤抖着微微一笑：“这句话，我也还给你。”
这死到临头的小鬼嘴还硬得像石头，红石将军横眉怒目，两手成爪，就要扑上来擒他：“何必再与他废话！”
与他们口舌相争时，谢霜呈终于找了能落脚的地方，红石将军爪风狠辣，他却只推出一掌，那疾步如飞的红石神君竟就被他拦在半道，动也不动，殷三娘见这凶神恶煞的青石将军竟莫名停下，拧起眉头就要咒骂，可下一秒，她却清晰地瞧见他用力捉人的那只手抽搐了两下，袖袍瞬间干瘪了下去。
呆愣了半晌，他才忽然大声呼喊：“救命！救命！”
谢霜呈撤回手，将他整个人随意抛在地上：“六神星君么？你们便去照亮黄泉路吧。”
不过须臾，方才偷袭的，要么少了腿，要么少了手，那土地仙最为倒霉，与他一同来的明明已在谢霜呈手上吃了苦头，他却还不信邪，纵身使出一招劈棍，倒叫谢霜呈刚好扼了他的脖颈，如今身首异处，殷三娘伏在地上，两条腿已化作烂泥，她瞪着一双大眼，仿若见到了恶鬼：“你、你偷偷修练邪功！不得好死！”
谢霜呈喘了几口气，满身鲜妍，身上不知淌的是谁的血，他抬眼看向一旁从始至终都未动手的燕六郎：“燕侠士，你为何不与我打？”
“我打不过你，也不想打。”
“那你便将他们一并带走吧。”
燕六郎木着脸点了点头：“多谢。”
子临赶回来时，眼前已是血流成河，他停止呼吸，惊骇无比地瞧着一幕：“门主！”
他走时匆匆忙忙，赶了好几里路才忽然想起来，不知到京城要将信交给谁，当时情况紧急，也不知门主究竟有没有说具体的人具体的地方，本想着信纸上或许会有称谓，可一拆开信纸，竟是一片空白。
这谢门主根本没有什么援军，还将他支走！
谢霜呈本来还站得住，可被偷袭时留下的伤口太多，流了许多血，只觉得四肢百骸袭来一阵凉意，头脑跟着发昏，眼前骤然一黑，又泛起许多星点，还未扶住石栏便已软倒了下去。
好在燕六郎也并未趁人之危，他背着一个，手上拖着四个，路过子临时，还有空朝他略微颔首。
可这帮人才去，却又忽然落下一道黑影。
子临飞快地捡起地上的长剑，竖在胸前，颤颤巍巍挡在谢霜呈旁，厉声大喝：“你是何人！不要过来！”
那黑影瞥他一眼，替他捏着刀尖拨转了方向，使刀刃对外，又径直走到谢霜呈身旁，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脑门，哀叹一声。
边写边改，时不时会有亿点点bug，在努力改啦~?(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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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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