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不明白你的意图……”
星仪落在崖顶,几处嶙峋的奇石之间,一株青松苍翠如盖,在这荒凉的峰头上,颇显突兀,又有几分雅趣。
倘若这是登高所见,少不了要让人称赞一句天生妙笔,但既然视野中所见都是心绪的复现,还不知道这树是从哪长出来的,哪怕下一刻被一剑斩了,也说不上是暴殄天物。
星仪侧身退步,刚好避开面前被整齐削下三寸的山岩。平齐的断口上,纵横交错的细微沟壑显示着剑气的凌厉,他那闲庭信步的姿态也难以维持下去,不得不将手中的金辉一举,迎上泼来的剑势。
但辗转腾挪间,还是让他把后半句话说完了:“……分寸必争时,还要拱手让胜机流逝,你也真是不将这阵法放在眼里。”
海山剑气先至,随后谢真追来的身影才显现而出,这处与天相接的断崖顿时又笼罩在一阵夺目的剑光中。
衡文群山之上,正呈现着现世中绝无仅有的景象。沿着横贯南北的裂痕,天穹界限分明,一侧秋空澄澈,只是不见日头在何处,高旷的天幕越是凝神细看,越是好像杳杳冥冥,泯灭了一切色彩;另一面暮色初降的幽暗中,时有云气徘徊,一轮明月清辉皎然,倾尽无遗地照彻夜空。
如同时辰推动昼夜轮转,当二人在形似山峦的景象里斗剑时,那半边夜幕也一寸寸地从天尽头逐渐移了上来。既要全力以赴应对神魂间的搏杀,也要时时争夺对阵法的掌控,这场凶险的主导权之争中,两方此消彼长的态势就忠实地映照在天空上。
星仪设下这件不容拒绝的计策,使谢真入阵应付那一条条扭结缠绕、几近断裂的神魂联结,实为紧迫下的无奈之举,最后不免引火烧身。随着心魂间的灵机逐渐理顺,濒临崩毁的阵法固然稳定了下来,谢真却也凭借着与他近似的权柄,一步步夺取着对阵法的掌控。
刚刚破入阵法内层时,谢真每一次出剑,都能使天穹中的界限偏转一分,就这样在狂风骤雨的剧斗中,硬生生将这场争夺扳平到分庭抗礼的程度。
这已经不是在主阵者门前动土了,相当于一铲子下去,挖得人家屋子都塌了一半。要他说,星仪到现在还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两句,没见到怒气上头,已经算是涵养不错了。
剑气纵横间,两人打到现在,谢真那来势汹汹的胜势却停滞了下来,此间原因,他们都十分清楚。
那些衡文弟子被拘束于阵中,神魂已不掌握在他们自己之手,而是化为了支撑阵法的一个个节点。当阵法无力维持时,这些节点摇摇欲坠,等到谢真将这些人心中的混沌依次除尽,理顺他们趋于狂乱的心绪,他们实则才终于开始运作,承担了阵法在建造之初希望他们履行的职责。
掌握了这些,就好像在斗法中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助益一般,在神魂的争斗中极有优势。即使不愿以这种方式利用旁人的神魂,大可以在此事结束后设法令他们解脱,断没有在眼前的战斗里就放弃这份助力的理由——星仪想必就是这么想的。
谢真借助海山的剑意,将阵中这些衡文弟子一个个牵走,让他们在半梦半醒中离开衡文,闹出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星仪。但正因此举无异于削弱他自身,星仪也没有加以阻拦。
道道清光从夜色中飘流而出,重又汇入当空的明月之中。但那一半夜幕推移的势头还是停了下来,在界限上陷入了僵持。
“也该是这样。你不这样做,剑就会失其锋锐。”
仿佛天河倒悬的飞瀑之侧,星仪的轮廓数次闪烁,御起他那把金光朦胧的心剑时,又有了些怡然的意味,“划定规矩,执着于心,你们剑修总是这么死板。究竟是遵循心中真意,还是被自己设下的道义束缚,你如今还能分得清楚吗?”
“拿不好剑了,你就不当自己是剑修了吗?”谢真冷淡道。
感到对方难得的怒意,星仪反而微微一笑:“当不当剑修,又没什么所谓。我能拿起剑,就也能放下。”
面对横空而来、照耀半山的的一剑,他向后一步,飘然随着瀑流下落。他的话继续清楚地传来:“剑又如何,心又如何?世人为图心安,做下了多少荒谬之事,为消罪业不惜此身,固然是解脱,可那又有何益。我所求之道,不在他处,纵使浊念缠身,我心也诚。”
白昼那一侧的苍白日光照在他身上,映出的影子也似尘灰。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个人总是对自己深信不疑。
谢真在崖边俯瞰,云雾中只有流泉激响,碎玉飞珠。他说道:“要是能在剑上稳胜我,你早就能除去阻碍,实施你的大计了。你这是放得下,还是做不到?”
他不用抬高声音,也知道对方能听见。为这句话注解的还有如影随形的一道剑光,汹涌而下的流瀑被这一剑从当中一分两半,堆雪般的白浪随着这浩然之力,朝着两边倾倒而去。
这一瞬间,山下那千百年来时刻飞流激荡的水潭竟然有了片刻的平静,剑势笼罩之下,光影斑驳的水面仿佛被镇平一样,不见一丝涟漪,明镜般倒映着上空雨雾中的虹影。起伏嶙峋的潭石上,一丛丛水滴凝住,宛如露珠。
*
蜃楼泉水蜿蜒的最高处,青蓝藤花环抱的楼阁间,无忧越过扶栏,把自己挂在廊桥下密实的藤蔓里,无聊地荡来荡去。
主将出门不带他,这就算了,反正他那会是没能鼓起勇气去打滚求情;族里派人随行前往凝波渡,他也没能混到队伍里,当时施晏一本正经地说了些什么蜃楼需要他坐镇的鬼话,说得他飘飘然地信了,事后回过味来,已经错过了去闹腾的机会;结果前阵子王庭有召,调遣人手的时候又把他给跳了过去,气得他直冲到施晏的书房里,猛拍桌子跟他要个说法。
施晏显然已经知道上次糊弄他的好听话已经过期,再骗一次不管用了,索性直接放弃:“想去,除非你把我吃了。”
无忧:“……”
看着案上成堆系着丝绳标记的洗纤阁文书,还有对方忙得头也不抬的架势,他的良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觉得好像不该再找他麻烦了,遂道:“……那算了。”
施晏不由得诧异地抬起头,不知道他今天气势汹汹地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无忧抱着手臂道:“看什么看,我讲信用的,说不去就不会偷偷溜走!”
这话说得多少有点夸张的成分,他知道主将肯定留下了某些手段防止他逃跑,虽然他费尽心思也没找到那到底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一定有。所以他很识相,压根没打过这个主意。
他这种不甘心的小心思,施晏大致也看得出来,宽容地笑了笑,没有揭穿:“现在外头正是闷热的时候,远不如蜃楼气候合宜,如今出去可不好受。”
无忧就是忍不住要杠他一下:“出去又不是只能到外面晃,也可以去王庭啊,王庭那里夏天也舒服得很!”
施晏摇头道:“去王庭也不是去玩乐的,到时候又要说拘束得难受了。说起来,你实在憋得无聊,不如邀请你那位花妖朋友过来做客嘛。”
“阿花这家伙上次回信之后就没动静了,根本就是是把我给忘了……”
无忧咬牙切齿了一会,最后还是不由得泄气:“哎,他应该很忙吧,总不能让他游手好闲陪我玩。虽然他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有正事要做的。”
“你原来也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施晏纳闷。
无忧怒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啊!”
他一拍桌子,案头文书上的墨字全都腾空而起,只留下一卷卷空白的纸页。游鱼般的无数墨迹在空中盘旋飞舞,时不时甩着笔划,噼里啪啦地敲打施晏的脑袋,让他连忙认输:“怪我,怪我!行行好,可别让我今天的活白干了啊!”
即使只是一望即明的幻术,但施晏心下也认为这十分精妙,除非动真格地干脆把本人打倒,否则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破解的手段。这要不是自己批了一天的字都在天上飞,他高低得夸夸这孩子修行有方。
无忧出了口恶气,挥挥手让这片混乱恢复到没发生之前的模样,叉腰道:“这下知道我厉害了吧!”
“知道了,你最近大有进步啊。”施晏算了算能挤出来的时间,“这样,明天上午我来陪你玩吧,就当休息一下。”
“玩什么?”无忧怀疑道。
“嗯……钓鱼?”施晏不确定地说。
“才不要,那有什么好玩的啊!”无忧大为嫌弃,“对了,我记得主将的收藏里有一把能降雷光的枪,要不你把它拿出来,我们去水边对着湖里来两下……”
施晏:“绝对没门。”
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无忧缩在被藤蔓兜起来的包袱里,哀叹自己竟然有无聊到只能修行的一天。
他不是很想承认,不过他现在已经有些喜欢上幻术的修行了。况且,他还记得阿花的告诫,很多时候,他想要尝试的那些术法,跟属于他血脉里的那些天赋,并不是非此即彼。
他伸开手掌,一枚小巧的六角青花在上面盈着柔光。随着他轻轻颠动指尖,青花滴溜溜地从一根手指绕到另一根上,那种灵活不止是在转动得快,时而在消失的一刻又出现于相距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突然一分为二。
在练习中,真正的青花只有这一个,不过他还是对这略显迟滞的变化很不满意。琢磨着,他又想起前些时候主将教他的时候说:“修行里可以尽力而为,到了运用关头,有时不必处处追求极致。你要多练习一下,怎样去适当节省心力,把十分减到七八分,也能游刃有余。”
“啊?”无忧简直不相信这是行事稳妥的主将能说出来的话,“您不是说只要不够真,就和假的没区别吗?”
“不是叫你事事都这样。需要分毫不差的时候,自然要务求完美,但大多时候,只要能让人相信就足够了。”
施夕未坐在他那把竹椅里,水阁四面常常掩着的帘帷都挑了起来,轻风穿堂,一室都是透澈的日光。他对无忧道:“伸手。”
无忧谨慎地把手伸了出来,同时提起了一万个心,他不知道主将是不是又要让他身体力行地感受一下学问了——倘若在这种时候傻乎乎地被骗,肯定不会得到半点安慰,不挨上两句辛辣的点评就不错了。
这回倒是没什么出奇,施夕未只是拨弦般稍稍动了动手指,无忧就感到几滴水珠像是小雨一样落在他手上。
他低头看去,掌心里当然没有任何水痕。
“让每一滴水都落在实处。”无忧感到自己伸开的五根手指上同时被冰凉的水珠给点了一下,“和只要让里面的大半奏效……”
无忧凝神感受,这一次只有三根手指碰到了凉意。施夕未说道:“相比之下,后一种要容易得多。而你一样都感觉沾到了水。”
“这不是偷工减料吗?”无忧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
“你总是问,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那种遮天蔽日的幻术。等你明白怎么在虚实之间找到平衡,就可以入门了。”施夕未对他说,“要落下一场雨,不必每一滴水都完美无瑕。”
无忧站在那里,皱着眉头努力思索。在他身后,蜃楼的雨渐渐地飘落下来。
直到如今,他仿佛还能感到那拂槛而过的凉雾,他也仍然不知道,那时候的雨究竟是真是假。每次想起来,他总觉得自己领悟得还不够完全。
当他回过神来时,许多枚青花正在他的掌中闪动,它们一个个似乎都十分真切,可是倘若要凝神细数,就会觉得好像怎么都数不清楚。
无忧把手一握,趁着周围没人,尽情为自己的进展傻笑了一会。平静下来后,他忽然非常地想念起主将来。
……
“什么声音,下雨了吗?”
伙计心惊肉跳地问,他在身上捆了好些家伙什,提了根柴火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经常呵斥他不够文雅的掌柜这时候也顾不上说他了,自己也急得贴在门边听。
新宛坊市里,漪兰斋的掌柜觉得自己真是倒霉至极。若非这几日生意忙得翻了天,他也不会住在店里,要是早几天呢,他现在还待在自己家,而要是晚几天,他们霍老板又该回来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好怕的?
偏偏就是今天,掌柜两只手都在抖。外面宵禁的哨声一阵又一阵,听在耳朵里越来越显得凄厉。从店面后面的天井里,能清楚地看到一道烟雾从城里升起,不用扒着墙头找,他也认得出那是宫城的方向。
那种轻轻的滴水声更明显了,伙计提着风灯,照着四面,既看不到水迹,也感觉不到湿润。掌柜实在害怕,捏紧了怀里的锦囊,那里头装着一张霍老板当年留给他的、据说能驱邪避灾的纸符,最好是能有点用……然后他心一横,把边门开了个缝隙,凑在上面向那水滴声传来的地方看。
第一眼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外面有雨,屋里不见湿?再仔细一看,淅淅沥沥落在街面上的不是水,而是一缕缕青色的幽火,朦胧的夜色里,它们若隐若现地跳动着,留下微光闪闪的痕迹,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狐狸轻盈地走了过去。
无忧:不知道主将这时候在做什么
主将:在出cos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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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辞金阙(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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