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吗?”
姜希安压低声音问,当一旁的虞尚宫面色凝重地微微颔首时,她就知道这不是幻觉了。
她们此时正藏在一道宫墙侧面,伸展的绿枝在夜色里像一团青雾,遮在她们头顶。说是躲藏也不尽然,姜希安都不知道这墙和这树是真是假,不过也没必要说出来叫人徒增忧虑。
她决心回到瑞英宫附近,看看能不能接应到这里除妖的人,算算时间,就算宫中的仙师出了什么岔子,书阁如果能派人来的话,也该差不多抵达了。倘若对方能破除妖狐的幻术,用不着她,那是最好。不然,她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姜希安本想独自前往,奈何虞尚宫无论如何都要和她一起,坚称她对宫中布局熟悉,能帮上她的忙。虽然姜希安觉得在这茫茫幻雾里,分得出方向未必有用,最后还是拗不过她,两人于是结伴同行。
此刻顺着雾气飘来的是接二连三的怒喝,兵器挥动的闷响,还有一种从未听过的沙沙破空声。有人带着恐惧的声音混在在里头:“哪去了?它飞到哪去了?”
姜希安小心翼翼地越过墙角,往那边看去。映入眼帘的十几个人在她眼里显得有些古怪,既不像是书阁里的弟子、侍从,也不像是禁卫,倒感觉是身穿书阁服色的兵士。他们在瑞英宫前结阵,围在一具怪模怪样好似弩车的东西旁边,殿前肆意生长的蔓草里抽出来的青藤正往他们身上爬去,他们手持兵器尽力砍去那些藤条,却似乎不得其法,越发陷入挣扎。
被护在当中的几个人正把一枚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从箱中取出,装入弩车里,转动机关。看得出他们虽训练有素,此刻也不免心感慌乱。
他们将那弩车抬起,扳动机括,那长条东西的外皮开始咝咝燃烧,露出下面结构繁杂,巨大而沉重的赭红色箭矢。随着那阵古怪的沙沙声,这支箭飞射而出,在半空就已经迸发出眩目的火光,仿佛有万钧之力,势不可挡。
姜希安惊愕地看着这从未有过的兵器,心里一时间闪过了无数念头。但当它射入瑞英宫前被青苔藤蔓遮住的宫门时,只见那废墟上尘埃弥漫,这看起来声势浩大的箭矢就这样没入雾气里,再无声响。
她总算知道为何那些人有这等利器在手,看起来还是乱了阵脚,换谁在这诡异的一幕面前都要心胆俱丧。尽管他们还坚持着想要再发一枚箭矢,瑞英宫中的妖狐却似乎已经耐心耗尽,随着一阵落花飘卷的风吹过,这些人纷纷失了力气,扑通扑通地跌了一地。
在稍纵即逝的刹那中,姜希安似乎看到化作废墟的瑞英宫前有一个来不及补好的空隙,荒草藤蔓之间,显现的还是如今完好的殿阁。她猜想,那些箭矢并不是全无效果,至少在妖狐的营造的幻境上扯开了一道缺口。
她回头看了一眼虞尚宫,这一刻的神情,就让对方知道了她的坚决。姜希安从躲藏之处跑了出去,越过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冲到弩车面前;一枚新的箭矢已经在上面装好了,她模仿着刚才那些人的动作,对准她见到的空隙,用力扳动机括。
那一瞬间,她眼前的迷雾如潮水般分开,那被绿意淹没、无比壮观的衰朽宫殿清晰地展露出来。一只由雾气描出轮廓的狐狸伏在殿顶的屋檐上,即使堪称是庞然大物,它仍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轻灵优雅,华美的尾巴如云如烟,一双青色的眼眸正朝她看来。
姜希安猛地意识到,此前她几次靠着瑞英宫屋檐上的灯火辨别方向,可是那么高的地方哪有灯还亮着?她看到的是狐火……是狐狸的眼睛。
沙沙声响中,带着蓬勃热焰的箭矢飞向了宫殿。姜希安恍惚间好像觉得那只狐狸微微地笑了一下,接着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天摇地动,她被震得站都站不住,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
稍微平静下来后,她再抬起头,赫然发现无论是狐狸,还是宫殿上的幻象,此刻几乎都完全消失了。缓缓消散的夜雾里,一道偌大的伤痕横亘在瑞英宫的殿阁上,像是有人手持山一样大的砍刀,一刀给宫殿来了个斜劈,存留的大半边还维持着轮廓,小半边已经塌了下去,连同它背后的宫城墙壁也一并被开了个口子,透过那里,甚至可以看到新宛城坊墙上亮起的火把光亮。
姜希安张大了嘴,久久动不了一下,半天才喃喃道:“……这是我干的?”
她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对劲,这时她的手臂被人一拉,把她从跌坐中拔了起来。虞尚宫连拉带扯地把她拽回墙后,趁着那群操纵弩车的兵士还没醒,雾也散去了一些,一口气拉着她跑回霞苑附近,看四下没人才放开。
“那种奇形兵器谁都没见过,若真是书阁来的也罢,万一是哪家秘藏的杀手锏,你还是小心为妙,尽量别扯上关系……”
虞尚宫也不像宫里人习惯的那样说一半藏一半了,直截了当地对她警告。姜希安很领情,连连点头,可能是点头点得太快,看起来并不是很当回事,虞尚宫瞪了她一眼,又道:“除妖也不是那么好除的,声名固然要紧,但你还没入门修行,要不要冒着被妖类盯上的风险宣扬,你自己掂量着办。”
姜希安认真道:“我晓得的,我也不是为了扬名才做这个。”
虞尚宫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手帕,轻轻为她擦去头脸的灰土。姜希安心想,最后那一刻,盘踞在宫殿上的狐狸绝对已经看到了自己,人言能瞒得住,妖类却瞒不过,不过以后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说了。
而且想到狐狸那似乎能看透一切、从容不迫的目光,姜希安不禁怀疑,那惊天动地的一击真的把她驱除了吗?
正这么想着时,她余光瞥到宫墙边那一片绿枝下,云髻羽衣、手抚罗扇的窈窕身影缓缓走了过去,只是一闪念间,就化入夜色里,再也不见踪迹。
*
衡文故地的群山上,昼夜参差的天穹微微震动,连同山巅之际的云影也现出了一丝又一丝的细痕,远远看去,就好像雨线正将晴空撕裂。这座阵法由内而外的动摇,终于再难以掩饰。
崖边滴水声脆,两道人影一先一后掠过飞流,剑光交击过后,星仪神色凝重,不辨喜怒地问道:“这也是你的手笔?”
谢真回以迅疾无伦的一剑,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
群峰一座座巍峨耸立,直入寒天。越过云层,自有万山旷阔,到了那山坳低处,则是霜浓露重,云岫烟岚。卷涌的雾气里,一缕几不可见的剑光不断下沉,直到那低无可低的谷底,它也没有跌在乱石之间,而是飘飘忽忽地穿过了界限,落入虚无。
周围的情形一再转变,在昏曚的混沌间,它凝成惟妙惟肖的剑形,活脱脱就是原本模样,以免自身的轮廓在扰动间破散;越过一条条交织的金线时,又化为灵巧自如的晶光,飞快地从铺天盖地的织网缝隙中溜过去。
最终,顺着阵法中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剑光抵达了重重掩蔽下的机要所在。
当这片清辉闪动的光芒从半空中落下时,枯坐在山中的人还以为那是飘下的银白花瓣。他抬头看去,下一刻却犹如被刺伤般闭起了眼睛。
剑光敛去,谢真落在这死水一片的寂静中。
山间总是风高且急,这种地方没有一丝风的时候,尤显得四下里僵冷凝滞,仿佛天地都屏住了气息。在他看来,竹林间坐着的衡文山长已经成了这幅死板静画的一角,神魂溢出的稀薄余晖,像是被熔化后又刻入在印痕里,再难以从画里脱身了。
处于阵法间,形貌仅仅是延续着旧习的表象,然而山长依靠着这最后的一点表象,才能勉力维持为人的尊严,不能不显出荒谬与唏嘘。
对方眼中见到的,则是另一番令人感慨的景象,从天而降的剑修与多年前仙门聚会那一面相比,似乎没有太多分别。只不过,彼时年轻的瑶山弟子还没有那么声名卓著,略显青涩的眉目间,有着形之于外的锐气;而今他平淡的神色如渊如海,透过那敛藏着的磅礴杀意,仿佛能让人清楚看到自己被斩断的命数。
山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一生的疲惫都呼出去,垂下目光,等待了结。
他这副引颈就戮的样子让谢真不由得沉默了。从洞察神魂的视角里,他知道对方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确实想要解脱,而他也看出了对方会这么想的缘由——在衡文的现状已经几乎难以挽救的当下,看到仙门里爱管闲事第一名的剑修杀气腾腾地出现,差不多除了等死也没别的选择了。
但谢真并不是要把山长当做幕后主使一剑砍掉了事,情况也没有那么简单。他现在杀意充盈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大半精力都还用在和星仪打得难分生死上,此刻潜入阵眼的,只是他托载在剑气上的一缕心绪而已。
哪怕是精通金砂化身技艺的星仪,有着源自天魔的灵气支撑,在操纵上也受到诸多限制,更别说谢真才开始研习此道不久,几乎全靠逐渐摸索。借助阵法的掩蔽,瞒过星仪的耳目窥探到这里已经让他费尽工夫,至于抵达这里的剑气化身有没有映照出了本体战斗中的杀气,也是实在没法控制得太精细。
“山长。”他直言道,“解脱没有那样容易。”
山长浑身一震,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他。谢真此时已经将按剑的手抬起,指间银光闪烁,不容抗拒地隔空握住从对方头颅里迸发出来的色彩。
这是他第一次全力施展源自天魔的权柄。在衡文这座成形的阵法里,所有贯通在联结中的神魂都不能抵挡他的观察,只要他想,每个人的神魂都像是展开的书卷一样任由翻阅,但在一个个破解阵中衡文弟子的心魔时,他始终没有依仗于此。
不是说非要死板地坚守原则,而是他认为不必做到这个地步,那些大多不知情的弟子也不应该承受这种剖心拆骨的对待。但对于山长这样被星仪像钉子一样打入阵心,以近似傀儡的方式控制的阵主,他是一定要对整盘谋划负责的,到了这个时候,谢真也不会跟他客气。
一瞬之后,竹林里缭绕的异样彩光全数消散,山长支起的身体又跌回了椅中。谢真收回手,面沉如水,对方那些记忆虽已经被侵蚀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感到了情形的严重。
山长抬起枯槁的面容,神魂上剧烈的痛苦反而让他清醒了一些。他苦涩道:“事已至此,虽死难赎。还望仙门只诛首恶,不要牵连余下的门人。”
谢真微微皱眉,心里的话盘旋片刻,还是没有出口。直到这个时候,还在说什么“一力承担”的话——他自然知道对方语出真心,本来就做着不惜身败名裂,也要归罪于自身的打算,可是这副将延国一地赌上秤盘的谋划,就算对方贵为一派之长,他所谓的承担,就能与这份重负相称吗?
他清楚,山长未必就不明白,但仍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即使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除非直接指出其中的陷阱,从源头上揭示预期的失败,否则仅仅出于道义上的斥责,也不一定能令对方改变主意,更别说已经无可挽回的当下。
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谢真道:“衡文门下弟子已经大多都撤出,尽量不使他们遭到波及。但是,或许你也知道,这座阵法必须被破除,你已经无法脱离阵法,也会一并被消去。”
“应当如此。”山长答道。
“为了再进一步动摇阵法的根基,请你出手崩裂衡文与延地相连的气运。”
谢真严肃道。他知道这对于面前执掌衡文多年的山长而言太过残酷,可是他不得不说。
山长的神情里掠过无可名状的痛色:“我……”
“如果你做不到,我会代行,但那样只会损伤更甚。”
谢真也考量过由他来动手的结果,只能说,那样最后会造成多大的破坏,他自己也不能准确预计。要不是别无他法,他并不想走到那一步,“山长,倘若你真有悔意,这也是你能为延地做的最后一件事。”
静止的竹林间,许多叶片一齐摇动起来,萧瑟的风声里,山长深深地垂下了头。
大师兄:sudo cat sys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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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辞金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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