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下一丝丝筛出微光,屋里满架的书卷与笔记,还有数不清的书箱,把其余陈设的位置都挤得满满当当。这样多的书堆在屋里,已经谈不上什么风雅,只像是织成了密不透风的茧。
奉兰以前常觉得师父的书房让他犯困,他打扫的时候,总要把窗户敞开,熏香通风,但就算是晴日阳光也难以驱散这里的阴郁。此刻,这股挥之不散的幽冷,也渐渐向着他浸了上来。
“新王继位后,圣物已经陷入沉睡。”师父慢慢说了下去,“演练秘法需要双方协调,先祖对其无计可施,也难以只靠自己就将经验准确地传给继任。他由此想出一个办法,依靠我们血脉同族间独有的连结,将他曾经那些感悟从记忆里传承下来。”
奉兰现在总算明白,他学的那些神魂记忆的内容是为什么而准备,也理解了为何师父在训练他血脉天赋时毫不放松。师父道:“先祖盼望,或许下一代圣物就能够复苏,这个位置上的大祭也有机会借此学习。他的办法没有错,这份记忆确实延续了下来,直到今日;但他也想错了,至今为止,圣物再也没有被动用过一次。”
师父侧过头,视线扫过一行行的书册,黯然道:“记忆的传承并非一直稳定,先祖原以为他的下一任就能重拾职责,却没想到,再传到我这里时,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这一份旧日的记忆。得到传承后,无论我怎么探寻,这些记忆还是不够清晰,即使现在圣物重现,我也不知能否承担起这份责任。”
奉兰张了张嘴,心中难免涌起不敬的念头。如今的王族无法掌控圣物,难道就只是师父他们的错吗?他们已经坚持到了现在,还能怎么样呢?
然而看着对方的神色,他知道这些说出来只是白白地让师父难过。
“奉兰,我在众多同族之中选出了你,希望能继承先祖遗志。”师父对他说,“你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然而这份传承究竟能否延续下去,我并没有把握。但是,我也只能把这一切都交给你了。”
奉兰看着师父疲倦的面容,心里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壮志:“师父,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不叫你与先祖失望!”
师父看起来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他看着奉兰的目光带着叹息:“如今你或许还不明白。即使接过了传承,你也仍然是你自己,你还能决定怎样去度过你的一生。”
奉兰那时的确不明白。起初,他以为师父指的是先祖的记忆会改变他,但那传承就仅仅是一份对于秘法的感悟而已。他那些胡思乱想,什么“被先祖上身”啦,“一点点变成先祖的样子”啦,完全就是白担心。
那份传承在他这里也半隐半现,并不齐全。因为有了准备,他没觉得十分泄气,坚持运用血脉天赋去打磨这些记忆。有时候没什么进展,有时候确实好像擦亮了一点,日积月累,总觉得也不是没有盼头。
师父离世,他继任大祭,从伤怀中振作起来,仍然想要有所作为。即使是秘法导致他的化形无法成长,也只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逐渐发觉,这看似自由的位置上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他侍奉的君王并非良主,即使他深知使命所在,却不愿如弄臣般奴颜媚上,融入到那笙歌乐舞的宫廷中。
师父大概早就看清了这时代的颓靡,也看到了他困守的未来。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被划定的地方,一旦想要挪步,便会到处碰壁。
大祭的身份既是荣誉,也是枷锁。那些年里,他也遇到过一些心怀志向的同僚,在明白无法施展抱负之后,他们最终都选择了离去。每当为他们送别,奉兰都仿佛又能听到师父那带着尘灰的叹息声。
他不想就这样空度年岁——当初他为了传承被师父选中,也为了这份传承留在王庭,他还拥有这独一无二的使命。
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师父。师父或许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这份传承如此执着,但在漫长的岁月里,它的意义越来越深,直到成为了唯一确切的事物。
至少还有可以抓住的希望,至少也许有一天这些努力不会落空。可是圣物仿佛要永远尘封下去,传承的记忆也还是朦胧不清。
越是想要接近,那记忆就越像水中模糊的倒影。他所追逐的是一个既不会彻底断绝,也不会有所着落的目标。他还是体会到了师父那无法释怀的空虚与遗憾,正如师父所说,他用了许多年才最后明白。
但当他明白的时候,他也找不到他自己了。那个满脑子念头想要去实现、说着不想让师父和先祖失望的学生,渐渐成为了这王庭中的幽魂。
当两代王族的冲突终于愈演愈烈,他几乎全然顺从地作为臣子,拱卫先王到最后一刻。不管是长明殿下得偿所愿的结局,还是他自己身陷囹圄的下场,说实话都让他毫不意外。
奉兰想象过自己会被怎样处置,在那时,他甚至渴盼命运给他一个他自己找不到的结果。或许这份始于王族的秘法最终会被新一代的王族抛弃,或许他会被迫立刻找到继任者来取代自己,又或许他会锁链加身,直到新王确认他不再有威胁为止。无论怎样,他都会平静地接受。
然而长明殿下似乎看穿了他的软弱,即使称不上信任,也仍旧给了他一席之地。经历了松脂般黏稠漫长的生涯,王庭的一切随着新王的到来天翻地覆,他见证了这些变化,甚至开始满怀期待。
在新的王庭里,他依旧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这是个欣欣向荣的世界,哪怕只作为其中平凡的一员,他也再一次感到了脚踏实地的幸福。
长明殿下甚至重新启封了圣物,他一直以来对传承记忆的打磨没有白费,尽管仍然不能窥见全貌,他也竭力运用了所知的经验去协助。对他来说,已经不能去祈求更多了吧?
……
“怎么垂头丧气的。”陵空道,“你那不甘心的模样哪里去啦?”
面前的凤凰先王正在咣当咣当地拽着祖祠紧闭的门,似乎要试试能不能用蛮力把它拔开。这情景对奉兰来说实在太离谱,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不甘心……”
“真没有吗?”陵空松开了那扇在梦里过于结实的门,转到他面前。出于身形高低的差异,他还特意歪下头,以便观察对方的表情:“刚才不是还在哭吗?”
奉兰简直要不行了,没人告诉过他伟大的先王陵空平时是这副样子啊!他求救地往旁边的先祖那里看,而白发的妖族仍然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对这欺负人的场面视若无睹。
陵空道:“看他干什么?那只是个幻影,怕你太害怕才放在这的。”
“……”奉兰想到刚刚梦里被先祖牵起的温柔,还有朝着对方哭诉的狼狈,心顿时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陵空还没放过他,在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眼眸注视下,他欲哭无泪:“我不是……那是因为……”
他话都说不全的样子让对方很不满意,陵空伸手顶着他的脑袋,斥道:“别犹豫了,赶紧想起来!”
奉兰:“……”
他的头壳从未感受过如此近在咫尺的威胁,紧张感一下子到达了顶峰。想起来?想起什么?殿下刚才是不是说,他们不是第一次见过?
忽然间,仿佛帘幕卷起,清明光亮霎时照破了他梦中的朦胧。他记起了近来的梦境,每当他如往常般用天赋打磨继承自先祖的记忆时,都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在引导他,让他一点点擦去那些迷雾。
从梦中醒来后,他总会忘记那些进展,当他此刻回顾时,不禁惊诧于自己竟然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忽略过去——不,这当然不是他老糊涂了,而是一种无形的屏障阻拦着他,让他直到现在才想起所有。
“陵空殿下,是您……”他怔怔道。
“那当然是我。”
陵空的态度理直气壮,直接打断了奉兰那些迷惘和感伤,“是我先前在梦中助你恢复传承记忆,你虽有天赋,法门却练得偏,也亏得你能一直坚持,总之现在有个七八成吧,差不多也够用了。”
奉兰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这么多的震撼,只能问出现在最让他不解的那个问题:“可是您……为什么不让我记起这件事?”
“原没打算让你现在想起来的。”陵空道,“若不是事出有因,我本就不想现身在今人面前。”
奉兰那经常跟不上趟的心眼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接通了,大概也是因为他常常琢磨先代历史的原因。在长明之前,王族的没落早已是有目共睹,倘若这位传奇般的先王仍有痕迹存世,在王庭中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陵空殿下,您要消失了是吗?”奉兰脱口而出,“我原本应该在那之后才想起来?”
再怎么见到不可思议的梦境,毕竟这是已经逝去六百多年的故人,唯有这么想才合理。陵空道:“你也没有呆得很彻底啊。”
奉兰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许许多多的思绪搅成一团,堵得他张不开嘴。陵空自顾自说:“放心好了,总归能把正事做完。现在到了用你的时候,没别的问题就干活去。”
“干活?”奉兰重复道。
陵空道:“我看你曾经也协助长明运用过这铃铛,拆阅记忆,察看神魂,勉强也算有点经验吧。如今要阻止天魔引动的混沌侵染,和我当年那次差不多,不过就是再来一回。”
奉兰茫然地说:“就是我先祖未能履行职责的那次……”
“这次形势没那么严重。”陵空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迟钝,也体谅他的震惊,甚至耐心地和他解释,“你先祖没有履职,不是因为他能力不够。至于现在的情况,你能应付得来。”
奉兰隐隐觉得他好像不应该问下去,但是错过了这一次,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他还是冲动地开了口:“殿下……当初究竟是为什么没有用他?”
陵空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就在奉兰以为要被斥责时,对方淡淡地说:“守护王庭那一次,必须全力施为,只要秘法展开,就要将他完全耗尽。我感到了他在生死关头的退缩,紧要关头容不得一点差池,他这样只会引来全盘崩溃,我索性就把他放弃了。”
奉兰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他惊愕地向着先祖看去,那个幻影仍然平静如初。
“他不是怯懦,也不是不够忠诚。”陵空道,“生死关隘总是很难逾越,他又必须要清醒地经历那过程,控制不住心中恐惧,实在正常不过。”
奉兰迷茫道:“殿下不怪他吗?”
“这算什么,世上意想不到的事情有的是。”陵空坦然地说,“依靠外物,就要做好靠不住的准备,最后我不还是撑住了吗?要说也是这个秘法不够周全,没考虑到最极端的情形,谁能活生生感觉自己被钝刀割死又不害怕?”
那梦魇般缠绕着他们几代的故事,在奉兰眼前渐渐融化了。他突然明白过来,倘若梦中王庭的盛宴是属于先祖的记忆,为何宴会中引他前行的先祖,仿佛并没有加入那狂欢的气氛中,而是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影?
看着一旁静立的白发妖族,他知道那幻影是陵空殿下对于先祖最后的印象。不是失职的臣子,也不是背叛者,他的君主记住的是他如往常般平和的样子。
奉兰又把视线移向陵空,似乎怎么都看不懂这位先王了。无论对于有负于他的先祖,还是对于奉兰这个不争气后人,他好像都能以奇妙的宽容态度相待。
可他又仿佛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就好像他谈起的不是那最后让他力竭而逝的惨烈过往,在这其中真正面对了生死的,明明正是他自己。
“……那殿下你就不害怕吗?”奉兰也不知道怎么就问出了这句失礼的话。
陵空毫不在意地笑道:“我不一样啊!”
他高傲的神采犹如火焰般夺目,奉兰从梦中猛地坐起身,眼前烛火摇曳,在黑夜里只是一缕微弱的光亮。
*
“原来你在王庭时神神秘秘的是去安排这个了?”长明审视道。
陵空窝起两片翅膀:“还不是你都没搞明白这个大祭的用法?之前还用铃铛去搞拷问,真当是拿剑法去劈柴啊。”
谢真:“……”
虽然没提到他,但总觉得被顺带批评了。
长明道:“本来就是正经事,有必要偷偷摸摸的吗?”
“又没把握能做成,还不都是摸索着来,可不想听你指手画脚。”陵空理不直气也壮,“我就知道冒险让你部下入梦,叫你知道了肯定要生气,所以就瞒着你,很体贴吧?”
“……”长明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我们先前也谈过圣物,原本不是没打算用来对付星仪吗?”
“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啊?”陵空拿翅膀指了指头顶,“早跟你讲了,跟他当对头,什么预料都不能说得太满。”
朋友们国庆快乐!假期玩得开心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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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摘星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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