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半虚半实的云幕之上,那轮漆黑蚀日正好像来自天外的眼珠,向着人间的城池与阵法,贴近了窥视其中精巧细微的造景。谢真两手抱着坐在他臂弯间的一大只白鸟,默默思索。
此行之前,他和长明探讨过不知多少次有关对付星仪的想法,像是在衡文山门中的相互配合,也是从那许多猜想中衍生而来的应变策略。说来也是辛酸,两人先前经历这许多事情,正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结果聊天时没什么风花雪月,不是在讨论怎么打架,就是在琢磨死对头的阴谋诡计,使得长明对星仪本就高涨的仇恨与日俱增。
纵观星仪的事迹,不得不承认他极为擅长学以致用,触类旁通。雀蛇一族的分魂试验,归虚池的构想,衡文的气运秘法,繁岭祖灵对永恒的映照,一件件都能在星仪的作品中看到参考的影子。不满足于单纯的摹仿,他将这些都当做养分,化为己用。
千秋铃这样早就存于王庭的古物,难说星仪对此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在临琅的琉璃塔中见到的仿本更是一种佐证。
这件事他们曾经也商讨过,陵空的意思很明白:“铃铛不适合在对付他的时候派上重用,之前仗着出乎意料偷袭了一次,已经算是不错了。他有所准备,十分威胁也要减到六分,再说铃铛本来也不是杀伐这块料嘛。”
他这话是当面说的,铃铛听了砰砰咚咚地大不高兴不谈,又提到当初被挟到北地时的缠斗,谢真之前说起这些时已经尽量把其中惊险之处略过,还是不免勾起了长明许多新仇旧恨。
谢真不是很想仔细回忆那个场面,但如今想起来,忽然又察觉到陵空话中一丝潜藏的意味。
至今为止,陵空都对星仪避而远之,没有现身在任何一场战斗中,乃至在协助他们的时候,也大多都是加以点拨,不常提出直接的意见。若说千秋铃是星仪有所了解的事物,那他这个故友本人,只会和对方彼此更加熟悉。
对陵空而言,如果他将自己当作一柄决断之剑,那么或许制胜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收于鞘中时,隐藏他的是生死两隔的变迁,数百年岁月的迷雾,一旦现身出鞘,必然是他认为能够一举定局的时候。
那边,陵空正说了下去:“如今就用旧时秘法防御混沌灵气的侵染,阻拦在天魔显像周围,闹得再凶,只要屏障还在,就能局限在一块地方之内。”
“好。”谢真片刻间已经估量出了这个范围至少要多大,“但新宛和镇上的人还是得撤走。”
“撤不撤都无所谓了,这边要是真挡不住,那跑远了也没区别……算了,随你们便吧。”
看到长明已经去传讯了,陵空不以为然地转了转脑袋。谢真听到一阵金玉交击的脆声,低头一看,白鸟正把那枚从阵盘中取出的圆环核心转着玩,鸟头左摇右摆,只有喙尖那一点和圆环相碰,滴溜溜转得很是开心。
毕竟玉偶不是真鸟,在耍着这么精细的把戏时,他还能腾出空来说话:“虽然有点偏差,至少地利上还不算太差。原以为去渊山还用不上这些准备呢。”
“前辈也预想过这个时候吗?”谢真轻声问。
“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陵空把蓬着的双翼收起来,然后恍然大悟道:“你该不会是想听我的临终赠言吧?”
“……”谢真承认刚才是因为近在眼前的决战,和对方并不打算宣之于口的决意,多少泛起了一些复杂的心情。可他这都还没开口说什么呢!
陵空有时候似乎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有时候又在洞察心思上面格外犀利。他道:“我可没有什么漂亮话要讲。想听好听的,你找长明去。”
谢真:“……”
一阵沉默中,白鸟欲盖弥彰地拧了拧翅膀,但终究还是没有从他手上跳出去。这时,长明折返回来,身边跟着奉兰,这位大祭看起来仍然有点恍惚,看到谢真手里抱着只鸟的时候也没什么惊讶,仿佛还没从梦游中缓过神来。
谢真起身回应他的礼节,随即发现白鸟叼着那枚打算这次用来协助的圆环核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长明手上。银铃的虚影从中缓缓凝实,奉兰的神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只是眼中泪光闪动。
“真爱哭啊。”陵空说,“记忆传承连这都传?”
他这句话是谢真用识念听到的,从外面看去,白鸟安安静静坐在他手臂间,哪怕单从它出现的场合来说也不寻常,也很难让人想到其中寄托了怎样的神魂。
秘法的实行已不需他插手,看起来他也不打算在奉兰面前显现。那些引导的痕迹,来自过去的教诲,还是被他留在了似真似幻的梦中。
梦与现世,昔日与今时,片刻交汇之后又是无尽的天堑。谢真没有说话,轻轻托了托手臂,好让这具感受不到冷暖的化身窝得更舒服一点。
*
一只灰鼠把自己藏在长草间,远离那些发出震天响声的巨大活物。有种无法形容的危险感觉驱使着它不停逃开,一直逃到这块土垄边,仍然好像还不够远。
头顶没有天敌,它不知道那本能的恐惧从何而来,甚至也看不到那个不该出现在天空中的蚀日。它的胡须轻轻抖动,以自己的生存之道探查判断。
就在它面前的那一根草叶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假如它能如人一般视物,就会看到一缕苍白颜色顺着叶尖延伸,在几乎染白了整张叶片之前又停住,甚至退回去了一些,没有完全覆盖那生机盎然的碧绿。最后,叶子看起来就像是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这方天地间逐渐产生变化时,灰鼠是附近第一个感觉到的生灵。但它既看不清,也看不懂,只是猛窜起来,继续朝着远方的荒野奔去。
蚀日下方,席卷着混沌的魔雾愈加浓厚,如同一锅沸腾的泥浆,翻翻滚滚,泼洒得到处都是。从黑雾中时而迸溅出来的轮廓,既无实形,也无从预测到出手路数,让在场的仙门修士招架起来只觉头皮发麻。
还好他们进退间尚有秩序,换作是一盘散沙,被这些流动的混沌各个击破,形势还要比现在糟糕得多。此时抵挡混沌的主力是正清弟子,他们原本就在衡文附近,是第一批到达的,还有更多同门正加入到阵线中。除此之外,接到召集讯息的别派修士,乃至有援手之力的散修,也在朝着这边赶来。
凡是正清门下,就算再喜欢单打独斗,也不会不熟悉协同的法门,他们擅长结阵的习惯在这里就派上了用场。这些弟子间不乏经验丰富者,四处亮起的阵法光芒里,大多不约而同地选用了南斗阵。
一座座紫光耀眼的六角伞围绕着混沌撑开,主阵套着副阵,间或根据加入的人数衍变,井然有序。这个阵法是入门必学的基础,在混战中朴实无华且实用,一些年轻弟子哪怕在这大场面中紧张,到了这再熟悉不过的阵法里时,也都立刻找到了主心骨。
通力协作总让人信心倍增,一时间形势向好,局面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然而稍有见识的修士都深知其中危险,他们此时人手并不充足,何况头顶那轮蚀日即使源源不断地溢出魔雾,却显然还没有主动把他们当做敌手。
灵徽带领的一行人就是在这时候赶到,他留下几名老成持重的同门在衡文那边维持,其余精锐都被他带来了这里。他们对掌门先前示下的情形所知更详细一些,渊山异动的消息已从一座座宫观中传递而至,眼下他们要面对的那轮蚀日,恐怕正是传说中天魔的其中一个面相。
人人尽知天魔的威胁,但在六百年后的如今,对这昔日祸患的畏惧已经不再那么清晰。哪怕就仅仅十余年前,还有熟知的同道在镇魔中死伤,多数人对天魔的印象仍像是隔着传说故纸,并不觉得这东西真真切切与他们同处世间。
也可以说,这正是渊山的成功之处。从封印到历代镇魔的运行,数百年间严丝合缝,寻常人一辈子都用不着为天魔而忧虑,想必也是为此事献身那些先人的期望。
现在他们终于得见这被镇压的灾厄,即使只是外溢出来的混沌,就已经棘手如此,想来比起真正镇魔时所要面对的,又是远远不及。
一个门中同辈忧虑道:“不知掌门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他们这时已经知道灵霄亲自前往渊山监察镇印,执掌这些年来,这位掌门威严深重,大事上绝不含糊,令人丝毫不怀疑他处事之能,只是显然现下这情况也不在他预料之中。灵徽道:“掌门前来主持前,我等也要稳住局面。”
众人应声称是,各自投入阵线中,灵徽仰头看着那蚀日,正见到两名弟子在天上徘徊无果,怎么都无法接近那源头附近,只得落下地来。其中一人在半空中身子一歪,差点头朝下地栽道,被灵徽抛出卷轴法器接住,惊叫道:“小师叔……”
那弟子被他放在地上,也是个师侄辈的熟面孔,灵徽皱眉道:“你怎么还飞上去了?”
这种当先探查的危险活计,按理说不该是这些小辈打头,对方缩了缩脖子,不敢辩解,一看就知道是冲动冒进了。灵徽此时没心思训斥,只看他手软脚软,站也站不直,将卷轴一抖擎住他:“是哪里受伤?”
“没有,根本就没能靠近那东西……”弟子惊魂未定,“天上的灵气很乱,我也说不清,有一会感觉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术法也是一施放出来就走样……”
另一边从空中落下来的修士也走到近前,他年长稳重,遇到异状时及时调整,尚能维持架子,但听了这话也面色凝重道:“的确如此。”
灵徽知道这几乎就是渊山镇印中的情形,心中更沉,手上没耽搁,将两人送回到阵中暂且缓口气。混沌倾泻的云雾仍向周围弥散,阵法的合围并不足以将它限制住,现在就靠那些战力高超的修士在四下奔走,及时将凝聚的形体打回去,眼看着也不可避免地左支右绌。
让他们心里发毛的是,起初雾中显现的都是些零散轮廓,有的像是枝条,有的只是不定形的黑气,但随着混沌愈发浓厚,那些东西也越来越像是人形了。
甫一与近似人形的魔雾交手,灵徽立刻感到了不同先前的压力。对手的路数并不出奇,却有种一板一眼的精确判断,若说那些散碎的混沌还能务求快捷地处理,这种凝实人形则要专注应付,一下就拖慢了结阵合围的进度。
灵徽将法器一收,手中紫光闪动,运出雷法抢上,不敢拖延,唯恐耽误了同门应敌。
就在此时,被魔雾罩得昏暗的视野中,忽有飞花片片掠过,浓淡交映,犹如云霓。灵徽差点以为这又是混沌里冒出来的什么新的花招,警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花瓣飞旋,化为交织的利刃,助他将那团混沌缚在原处。
灵徽自不会错过良机,雷芒中一道篆文隐现,轰然击落,将那魔雾打得溃散开去。这时他也反应过来了,荒郊野外哪来这么多花,余光里看到半空中的花影大有姹紫嫣红的架势,眼皮不禁一跳。
他挥起卷轴扫清这边的阴翳,退回来重整阵型,忙完了一抬头,果然见到霍清源将他那芙蓉扇子一展,笑吟吟地摆了摆手。
(大白鸟团子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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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摘星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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