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光复的捷报,如同惊蛰春雷,裹挟着北地的硝烟与滚烫的赤诚,一路飞驰南下。穿越疲惫而渴望胜利的中原腹地,跨过波光潋滟的淮水,最终撞开了临安行在略显沉闷的宫阙。消息所至,江南震沸,街头巷尾欢声雷动,米酒沽空,连垂垂老叟亦捻须垂泪。
临安,凤凰山行宫。
虽名为“行在”,宫室营造仍不失皇家气象,只是较之旧都汴梁,更多了几分江南水榭的婉约与权宜之计的凝重。此刻,维系着帝国南方命脉、为北伐源源输血的核心中枢,由郑太后和几位同样历经磨难、矢志抗金的重臣坐镇。
殿阁内灯火彻夜长明。堆积如山的文书、舆图几乎吞没了桌案,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与凝重的焦虑。
政事堂主持全局的,是参知政事陈康伯。这位以沉稳坚毅著称的老臣,眉宇间的纹路如同刀刻斧凿,每一道都沉淀着靖康以来的国恨家仇。他面前摊开的是密密麻麻的调拨清单。
侍立其侧的,是同知枢密院事张浚,虽经历过富平之败的挫折,但抗金意志从未动摇,目光如炬,紧盯巨大舆图上纵横交错的补给线。
另一旁,则是签书枢密院事胡铨,这位曾以一封《戊午上高宗封事》名动天下、力主斩秦桧头颅的硬骨头,此刻眉头紧锁,手中朱笔疾书,批阅着雪片般飞来的军情战报。
“韩帅太原府方向,急催弩箭二十万支!神臂弓五百张!军前告罄,箭塔如林,却空张其臂!” 张浚声音沙哑,手指重重戳在大名府的位置上,“转运司言库存不足,需调集三路物料!”
“黄河延津渡口!” 胡铨接口,语气急促,“民夫征调已达七万!然工部急报,浮桥巨缆铁锚,因矿料转运迟滞,尚需……半月!” 他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夏汛将至!黄河一旦涨水,浮桥难立!渡河战机稍纵即逝!”
陈康伯眉头紧锁,目光如同鹰隼般掠过清单,沉吟片刻,声音低沉而坚定:“箭!弓!乃军之胆魄!缺一不可!胡签书,即刻以枢密院急令,行文江东路、福建路!严令各州府库底子刮干刮净!哪怕勒紧江南腰带,也需十日内凑齐装船!延误者,提头交付韩帅军法!”
他转向张浚:“民夫不足,强征不可取,易生民变。着调两淮水军督造营、杭州修造司厢军精锐,即刻北上延津、白马渡口,顶替民夫!工部所需缆锚……张同知,你亲自与鄂州军器监快马联络!暂停其他非急务,倾尽鄂州库存及工匠人力,优先供给此物!不得有误!黄河水情……人力难驭,唯愿天佑!” 字字千钧,不容置疑。
沉重的压力在殿内凝结。此刻,维系这条庞大生命线的责任,几乎与前线血战等同。任何一个数字的疏漏,都将以将士的生命为代价。
就在三人殚精竭虑之际,殿外传来通传:“禀参政、枢相、签书,通直郎、秘阁修撰李易安居士殿外求见。”
“李清照?” 陈康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敬意,放下朱笔,“快请!”
片刻后,一道清瘦却挺直如修竹的身影,步履沉稳地踏入这充满铁血意味的殿堂。李清照。
昔日的“千古第一才女”早已被家国巨变碾去所有浮华。明诚逝去的心痛、金石文物散尽的绝望、颠沛流离的风霜……如同无情的刻刀,在她容颜上留下深刻痕迹。鬓发染霜,眉眼间凝着无法化开的忧思,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霜雨雪的淬炼后,清澈锐利如寒潭映雪,深处燃烧着永不屈服的、沉静坚韧的火焰。
她一身洗得发白、半旧却纤尘不染的深青常服,褪尽铅华,只余一身沉淀的书香与历经劫难而愈发凛然的气节。行至殿中,深深一揖:“老妇李清照,见过参政、枢相、签书。” 声音沙哑低沉,却字字如石落深潭。
“居士不必多礼!” 陈康伯连忙虚扶,语带敬重。张浚、胡铨亦颔首致意,目光复杂地凝视这位饱经风霜而不倒的奇女子。
李清照并未直起身,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那幅巨大的《两河、京畿抗金形势图》,如同干渴的土地寻找甘霖。最终,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个刚刚被重新点燃红点的位置——汴梁!
两行热泪,决堤般无声滑落!那不是软弱,是积压在胸中十数载、目睹繁华成焦土、亲朋化枯骨的彻骨之痛!她深吸一口气,强抑哽咽,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参政!枢相!签书!老妇今日……听闻……王师已复汴梁!陛下……御驾亲征,三军用命……连战皆捷……收复神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喷薄:
“此……此乃昊天垂怜,太祖太宗圣灵护佑!更是不屈宋民……亿万亡灵……泣血化碧所求得的……一线再造生机!老妇……喜难自禁,悲从中来!”
她颤抖着抬手,小心翼翼、无比珍重地从怀中贴身布囊里取出一卷物事。那是一件用褪色却浆洗得挺括的旧锦帕仔细包裹的手稿。似乎还带着她身体的温热和无尽的悲怆。
“老妇……百无一用,衰朽之身,难握寸刃。” 李清照的声音如同裂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然!此身骨肉受宋土养育,此心魂灵为华章浸润!靖康劫后,目睹胡虏腥膻行径,山河喋血,苍生倒悬,汴梁华都沦为鬼域!每思及此,五内如焚,恨不能生啖虏肉!恨不能……挽强弓,驾长车!”
她攥紧手稿,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唯余……秃笔一支!丹心一颗!今陛下承天景命,以‘靖康’为号,誓雪此亘古未有之奇耻!此乃天地之至义!亿兆之共愿!老妇虽才疏学浅,然闻古之贤君良臣,丰功伟绩彪炳千秋,赖史笔春秋,秉公实录,昭示后人!”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如炬光芒,直视陈康伯等人:
“老妇……恳请参政、枢相、签书!代奏圣听!恩准老妇……随侍陛下军前,效史家先贤之遗风!不求闻达,不畏斧钺!只求以这支秃笔,为陛下再造乾坤之宏图伟业!为三军将士前赴后继之忠勇热血!为天下苍生反暴雪耻之壮烈史诗……撰一部铁骨铮铮、字字泣血、无愧天地、无愧后人、无愧于心之……《靖康再造录》!”
最后五字,如同万钧磐石,铿锵落地,在殿堂中回响不绝!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震撼的寂静!胡铨眼中精光爆射,饱含激赏!张浚拳头紧握,须发皆张!陈康伯更是老眼含泪,肃然动容!那卷包裹在旧帕中的手稿,那份愿舍婉约词章、以史笔为刀剑的铮铮誓言,让他们看到了一位女子所能达到的、超越性别的、如同中流砥柱般的风骨!这与前线将士的慷慨赴死,同属一道民族不屈的灵魂丰碑!
陈康伯深吸一口气,强抑澎湃心绪,几步上前,极其郑重地从李清照手中接过那件无比沉重的、承载着血泪与承诺的包裹。他解开细绳,双手微颤,缓缓展开锦帕,一股浓郁的、混合着书卷墨香与彻骨悲怆的气息弥漫开来。
泛黄甚至有些破损的宣纸上,墨色淋漓,笔走龙蛇: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
字字句句!皆是血泪凝固!皆是金虏兽行的控诉!皆是大宋尊严不灭的呐喊!这正是千千万万颠沛流离、泣血无声的宋人心中的呐喊!陈康伯捧着这些仿佛有千钧重、又如同烈火般灼热的纸张,双手剧烈颤抖,沉声道:
“易……易安居士……汝之大才……光照千古……汝之气节……坚逾金石……历尽劫波……而志弥坚!今汝愿以史笔作刃,为陛下昭昭伟业,为苍生昭彰浩气……此乃国朝祥瑞!华夏之幸光!”
他猛地转身,目光炯炯,看向张浚、胡铨,声音斩钉截铁:
“张枢密!胡签书!即刻以吾等三人联名,八百里加急直奏陛下行在!”
陈康伯的声音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响彻大殿:
“奏曰:伏乞陛下!追赠赵明诚光禄大夫,以彰忠烈!其妻李清照,文冠两宋,忠义昭日月!特请陛下恩旨:赐李清照翰林学士承旨衔,兼宣仁皇后实录院检讨官!赐紫金鱼袋!赐尚方御笔徽墨!命其……随侍圣驾,专司《靖康再造录》实录修撰!其行止记录,除陛下亲谕,任何人不得干预!着江南东路转运使拨护军五百,水师快船十艘,即刻护送居士……北上汴梁行在!”
李清照再次深深拜下,泪水夺眶而出,这一次,是滚烫的、释然的重生之泪!手中的笔,终于有了最为神圣的使命!它将饱蘸着整个民族的痛苦与抗争,去铭刻一场惨烈而辉煌的伟大重生!青史彤管,在这一刻,重逾千钧!
数日后,一支精干的皇家护军与水师精锐,护卫着一辆朴实坚固的青呢车驾,驶出临安涌金门,毅然驶向烽火连天的北疆。车帘微动,露出李清照沉静而目光如炬的侧颜。她凝视着窗外从丰腴江南渐变为枯索中原的土地,手中紧握着那卷旧稿与崭新的徽墨玉版宣——这将是她记录涅槃的纸与笔。
跋涉十数日,穿过尚未完全肃清的战场边缘,抵达了女皇驻跸的汴梁旧城。
汴梁,这座饱经摧残的帝都,处处是硝烟与重生的痕迹。破碎的城垣在修补,倒塌的屋宇间营帐林立,军马嘶鸣,操练声震天。一种粗粝蓬勃的生气,在战争机器的轰鸣中顽强滋长。
在临时充作御书房的福宁殿偏殿,李清照终于见到了那位传奇女皇。殿内陈设简朴至极,巨大舆图和沙盘占据空间。女皇赵福金一身暗银色软甲,腰悬长剑,眉宇间蕴藏着战火淬炼的锐利与一种洞穿历史的深沉厚重。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来时,仿佛能照见人心。
李清照心头剧震,眼前身影与昔日柔美帝姬的模糊记忆截然不同,她郑重下拜:“臣妇李清照,叩见陛下!”
“易安居士平身!” 女皇声音温和而有力,竟亲自上前扶起李清照手臂。目光充满真挚的敬重:“朕幼居深宫,便闻居士词作冠绝古今,‘常记溪亭日暮’何等清新脱俗。然,更令朕心折者,是居士历尽家国倾覆、漂泊离乱,傲骨不屈,以笔墨为剑戟,痛陈时弊,直抒胸臆!此等风骨,世所罕有!”
这番赞誉出自亲身经历屈辱与复仇的女皇之口,重若泰山。李清照眼眶微热:“陛下言重,臣妇……愧不敢当!”
“肺腑之言!” 女皇拉着李清照的手走向沙盘,“居士此来,如降甘霖!笔墨之力,可载道,可诛心!居士愿以如椽史笔,随朕记录这布满荆棘、浸透血泪的雪耻之路,正是朕日思夜想!这《靖康再造录》,关乎后世评判吾辈功过是非,关乎千秋正史的昭彰!非大智慧、大气魄、大忠勇者不能担此重任!” 女皇目光如炬,灼灼注视李清照:“翰林学士承旨之衔,掌录记之职!望居士——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直笔如刀!千秋无饰!”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直笔如刀!千秋无饰!” 这十二字箴言,如同金铁律令,狠狠凿入李清照的灵魂!这是何等的信任与胸襟?这赋予她史笔直书的无上权力!让她能毫无畏惧地书写真实!这份沉重而神圣的自由,让她呼吸急促!
“陛下……” 李清照深深一揖,压下翻涌心潮,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却字字如金石相击:
“臣李清照……谨遵圣谕!必以青简为祭台,心血为牺牲!秉烛达旦,铁笔直书!定将此靖康再造、华夏涅槃之血火史诗,不虚美!不隐恶!尽付翰墨!以昭天理!以证人心!以告慰忠魂!以警醒万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风骨相承,史笔如刀,在硝烟初散的汴梁城中,刻下了第一道神圣印记。
军营另一隅,凤凰营驻地练兵声震天响。
场地中央,春夏身影矫捷翻腾,一柄制式□□在她手中舞出森森寒光。她正与两名持棍老兵激斗,刀棍相击,砰砰作响!
“喝!” 一声清叱,她柔韧后仰,险避横扫腰际的棍风!旋身反撩!刀锋精准架住戳来的棍梢,顺势绞拧下压!老兵虎口剧震!
“好!” 围观女兵喝彩!
春夏喘息稍定,汗湿鬓发紧贴脸颊,眼眸却亮如寒星,曾经的怯懦被专注与狠辣取代!身形更见挺拔结实。
“停!” 梁红玉冷冽之声响起。她踏入场中审视:“避得尚可,借力反打稍具雏形。但!蛮力多于巧劲!动作衔接僵硬!方才若为真刀,你腰已被豁口!绞棍若被反压,手腕断矣!” 目光如刃,“战场搏命,唯求简单、致命、高效!花哨无用!再加练!基础劈砍百次!一丝不许差!”
“遵命!” 春夏斩钉截铁,毫无怨言!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苗,立定举刀,一遍遍重复枯燥刚猛的劈、砍、撩、扫!汗水浸透戎装,肌肉酸痛颤抖,她咬紧牙关,动作依然标准如尺!
不远处新设的卷棚外,她手持新装订的空白宣纸册《靖康再造录·卷一:星火燎原》,凝望军营。春夏倔强挥刀的身影,梁红玉严苛背后的关切,尽收眼底。目光穿透现在,仿佛看到临安行宫里的流民少女,女皇背上那触目的伤疤……万千如春夏、王松般的灵魂,如何在女皇血旗的指引下,从尘埃中站起,锻造成复仇之锋!
紫毫饱蘸浓墨,她郑重地在新册扉页写下:
“靖康二年秋,圣驾驻跸汴梁,百废待举而剑指燕云……有卒春夏,梁帅部属……昔怯若惊鹿;历百炼,挥刃如挟风雷……此乃燎原之始火,涅槃之微光也……”
墨迹深深,印刻着一个时代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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