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的寒冬比往年更为严酷。北风掠过光复不久的燕京城头,挟着塞外的肃杀,卷动城楼上那面巨大的赤底“宋”字旗,旗角翻飞,猎猎如金戈之鸣。赵福金立在城楼的最高处,玄甲在稀薄的冬日下闪着冷硬的光泽。她极目北望,视野越过残破的雉堞,投向那片无垠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松辽平原。那片黑山白水,在肃杀的寂静中似乎酝酿着巨大的风暴。她的目光却穿过了那片沉寂的白色,锁定在更遥远的北方——那是金人起家的巢穴,会宁府的所在。
“陛下,岳飞将军遣快马军报!”新任燕京府尹兼虎衙司直隶指挥使王渊,步履匆匆地登上城楼,呈上还带着寒气的军文。
赵福金接过,薄薄的绢纸上仿佛还浸染着硝烟与汗水的味道:
臣飞叩首:赖陛下神威,将士效死。燕云十六州全境已复,残敌清肃,道路尽通。唯燕京城经此战火,城防多处崩坏,民居损毁亦重。臣已着手整饬城防、安顿流民。今擒获金兵战俘计二千三百七十一员名,负伤者数百。臣谨遵陛下圣训,未杀一人,皆妥善收押于旧燕王府邸,遣医照料伤者,供以粗粮炭火。此等俘囚,乃吾民昔日之苦难见证,今之劳力可用者甚众,宜如何安置,静候圣裁!
赵福金的目光在“未杀一人”四字上停驻良久,微微点头。仇恨需要出口,但无谓的屠杀只会留下更深的裂痕。这些劳力,将是重建这北疆重镇、甚至未来深入金国本土、铺路架桥的基石。她将绢书递给身后的吴玠:“传朕口谕,命岳将军速遣可靠之人,将轻伤能行者押送至中山大营,由沿途军堡供给,参与后方辎重转运、道路修葺;重伤难行及妇孺,暂留燕京营区救治看管。另,着户部、工部协同,统筹燕云十六州流民安置与屋舍修葺事宜,所需钱粮,由内库拨付一半,不得延误。”
“臣遵旨!”吴玠躬身接过,眼神锐利,“陛下,燕京甫定,民心未附,此刻分兵押送俘虏南下,是否……”他话未说尽,意思却明了——主力未动,金人元气犹存,这燕京似稳实危。
“非常之机,行非常之事。”赵福金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俘囚一日不散,守军便一日难以安心。放出去,他们不过是散入莽莽群山或逃奔故国,反成流匪隐患;留在城中,需耗精兵看守,稍有不慎便是内乱火种。令其效力工役,戴罪立功,既能清空城池,又可借其双手恢复燕云元气。至于金人反扑……”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朕那两位‘老邻居’,此刻怕是无暇南顾。速办!”
黄龙府(金上京会宁府)
与燕京的秩序初建相比,数百里外的金国上京会宁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近乎疯狂的恐慌和混乱之中。宫殿名为“乾元殿”,内里陈设却带着白山黑水的粗犷与金人刚刚褪去不久的野蛮痕迹。殿角燃烧的炭盆吞吐着惨白的光焰,将御座上年仅十六岁的金帝完颜亶稚气未脱的脸映照得愈发苍白惊惶。他死死攥着面前那份沾着血迹的紧急军报,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尖微微颤抖着。
“燕……燕京丢了?”少年皇帝的声音尖细变形,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大同(云州)也丢了?宋人……宋人打进了旅顺口?!就在海边?!” “砰!”军报被一只枯瘦却带着沛然巨力的大手猛地拍在御案上!几案上的笔架砚台一阵乱跳。粘罕——这位权势熏天的谙班勃极烈、都元帅完颜宗翰,鬓发已然染霜,眼角的皱纹因盛怒而刀刻般深陷,几乎吞噬了那双燃烧着狂怒与挫败火焰的眸子。
“废物!一群无能的草包!”他须发戟张,声音震得殿角的炭火都似乎黯淡了一瞬,“宋人哪里来的巨舰横跨渤海?又从哪里变出的强兵攻占燕京?!为何事先连一丝风声都未曾闻到?!南院枢密使何在?五京兵马都部署是谁值守?!虎视眈眈五年,吾等竟如聋似盲!”他的怒吼在大殿高阔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狂躁与不甘。
粘罕的目光鹰隼般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文武诸臣。文官以老臣韩企先为首,大多面如土色,垂首不敢对视;武将们则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部分是粘罕多年的嫡系死忠,如完颜希尹,亦是面色惊惧凝重;另一部分,则大多是倾向少年皇帝的新贵或皇室宗亲力量,眼神闪烁,带着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冷意。
“陛下!此时切莫自乱阵脚!”一个沉稳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死寂。说话的是国论左勃极烈(国相)、粘罕的侄子完颜宗干。他身形魁梧,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锐利如鹰,虽为粘罕至亲,但近年来为保皇室权力平衡,刻意与叔父保持了距离。他拱手道:“燕云固然紧要,然宋军突袭旅顺口,直捣辽东心腹,威胁龙兴根本,更是燃眉之急!必须即刻以重兵扫荡登陆之敌,夺回旅顺,再图反攻燕云不迟!”此策看似稳妥,用意却是要将粘罕的力量牢牢套在辽阳府(东京)一线。毕竟粘罕经营西京大同(云州)经年,那里失守如同剜去他半颗心。不让他夺回西京,就是要釜底抽薪。
粘罕岂会不明白这算计?他脸色铁青如铁,强压着心头滔天的杀意与对西京故地的担忧,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西京大同失守,则我大金腹地门户洞开!宋军随时可由大同直扑奉圣州(涿鹿)、蔚州,威胁山后诸州,甚至兵临会宁城下!宗干,你莫非不知?宗弼何在?”粘罕的目光如淬毒之刃刺向宗干身后的宗弼(兀术)。这位勇猛悍将此刻神色变幻不定,他是皇帝派系中的中坚,却亦因西京陷落而忧心忡忡。燕京之失断了粘罕一臂,可西京丢的就是整个大金侧后心腹。
“都元帅!眼下辽东腹地正燃烈火!”右副元帅耶律余睹(奚族降将,原辽宗室)出列,他极力掩饰着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蠢动与动摇,“宋军已据旅顺口,威胁辽阳、沈州(沈阳),更有深入混同江(松花江)流域之势!若此桥头堡坐大,整个女真根基动摇啊!”他言辞恳切,将宋军在旅顺的存在上升到动摇国本的高度。粘罕眼皮狂跳,这异族将领的语气里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
完颜亶嘴唇哆嗦着,看着两个最有权势的臣子——叔祖粘罕和亲信大臣宗干争吵不休,全然忘却了殿阶下跪着等待处置的燕京溃兵信使。那信使满身血污,左臂只剩下扭曲的断口,被寒风冻得青紫,此刻伏在冰冷的地砖上索索发抖。他本是大同留守司亲兵统领,九死一生才从云州(大同)战场逃回。
“够了!”年轻的皇帝猛地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一声,稚嫩的嗓音在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那个断臂的幸存者,声音带着神经质的尖利:“大同是如何失守的?韩世忠从哪个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云州驻军五万铁骑,为何十日就被攻破?!给朕说!一字不漏地说!”
断臂信使挣扎着抬起头,仅存的右手拄地支撑身体,断臂处撕扯的痛苦让他扭曲了面容,声音带着濒死的嘶哑:“陛……陛下……吾等实在无能…死罪!宋人…宋人狡诈至极!趁大雪封山,以精兵攀绝壁而过!韩世忠亲自披甲冲锋在前……云州城墙年久失修…西南角坍塌大半,平日根本未曾留意整固…还有……守城的汉军万户…暗中放火扰乱秩序……”
“废物!败军辱国,泄露军机,留你何用!”粘罕听到“守城汉军万户”几字,眼中凶光暴射!他苦心经营的西京,自己安插的嫡系还未尽失,岂容这些降将反戈一击动摇他的权威?粘罕怒喝未绝,腰间弯刀已如毒龙出洞!凛冽的刀光匹练般闪过,血光冲天而起!那颗带着惊骇和不解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到殿柱下,断颈处喷涌的鲜血瞬间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开大片深红。
“啊——!”完颜亶发出一声短促惊骇的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整个人软倒回冰冷的御座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满殿文武尽皆失色倒退一步,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血腥气,粘染在冰冷的石砖上格外刺眼。那无头尸体还保持着半跪的姿态,断臂处流出的血和断颈处喷涌的血交汇成一片粘稠的暗红池沼。
宗干最先反应过来,一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抬头怒视粘罕,声音因激愤而颤抖:“都元帅!御前悍然拔刀,诛杀报信信使,藐视至尊,该当何罪?!大敌当前,汝欲屠尽百官乎?” 他的话引燃了殿中所有非粘罕嫡系官员压抑的怒火与恐惧。数十道目光含着惊惧、愤怒和冰冷的恨意,聚焦在浑身浴血的粘罕身上。
“哈!死有余辜!”粘罕看也没看那尸体,将血淋淋的刀在那死不瞑目的头颅衣襟上抹了两把,收刀入鞘,动作依旧霸道无比,仿佛碾死了一只蚂蚁,“此獠身为统兵官,城池失守,主帅阵亡(他刻意忽略西京主帅是他自己心腹的事实),其罪当诛!更有甚者,口吐谬言,动摇军心,言及汉军不稳,岂非授敌于柄?吾杀此獠,正是为陛下正视听,稳固大局!当此国难,尔等不思退敌之策,倒要罗织吾罪?”他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铁锥,带着**裸的威胁扫过刚刚出言斥责的宗干和面色铁青的宗弼,“谁还有话说?嗯?”殿中死寂。炭火噼啪作响,粘染在石砖上的血泊冒着丝丝白气,触目惊心。少年皇帝完颜亶蜷缩在宽大的御座里,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黑潮淹没了他,也将帝权仅存的尊严冲击得粉碎。他看向粘罕的眼神充满了彻骨的惊惧,再无半分人主的威仪。金国的心脏会宁府,已被名为内斗的恐怖瘟疫死死扼住咽喉。
连绵的烽燧沿着燕山蜿蜒向西。居庸关(昌平八达岭段)巍峨的城楼矗立在险峻的关沟之上。城楼前巨大的校场中,战旗蔽日,枪戟如林,森冷的金属光泽刺得人睁不开眼。黑压压的军阵肃立如铁壁铜墙。山风掠过铠甲甲片的缝隙,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呜咽。
赵福金身着金红两色的鱼鳞重甲,肩罩金丝猩红战袍,立于关楼最高处,俯瞰脚下数万铁甲洪流。凛冽的关山之风卷起她的战袍和束起的长发,露出寒玉般的侧脸。她的声音被寒风送下,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响彻整个关隘:
“将士们!” 那声音清越如拔刀的龙吟,“五载磨剑,今日出鞘!居庸关外,便是吾祖宗燕云故地!前出此关,北向塞原,直抵混同江!但此去非为开疆拓土,更非耀武扬威!这是复仇!雪我父兄血海深仇!”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河炸裂,“雪我汴梁百万生灵涂炭之耻!诛灭金虏,犁庭扫穴——就在眼前!”赵福金猛地从腰间拔出那柄象征性的华丽佩剑——剑名“雪耻”,剑身狭长如秋水,迎着稀薄的冬日寒光,指向居庸关北门外那片被苍茫白雪覆盖的起伏原野!那个方向,直指白山黑水的心脏!
“雪靖康耻!灭金国仇!犁庭扫穴!寸草不留!”数万将士以长枪顿地,以战刀敲击盾牌!声浪汇成无可阻挡的洪流,席卷关山!那整齐的呐喊带着撕裂苍穹的杀气和五年来积蓄至顶点的仇恨,与凛冽的山风撞击在一起,让整个居庸关都在微微震颤!吼声响彻云天,仿佛要摧垮北方那片阴沉的大地。这不再是收复故土的宣告,而是灭国的冲锋号角!“雪耻”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寒光轨迹,燕云军团——这支帝国最锋锐的长矛,沉默而决然地开始涌动,铁甲洪流碾过关门卷起的雪尘,义无反顾地扑向辽远而肃杀的雪原深处。
居庸关那巨大的门洞,如巨兽之口,吞噬着滚滚铁流。漫天风雪的背景中,巍峨的城头上只有那面猩红的“宋”字大纛在风中傲然不屈地张扬,旗上“靖康”二字殷红如血,仿佛燃烧的烈焰。雪虐风饕的寒潮,无法冻结这席卷整个北地的肃杀兵锋。
白山黑水之间的雪原,承载不住千万铁蹄踏过时大地的悲鸣。居庸关如苏醒的巨兽吞吐着钢铁洪流,女皇的雪耻剑芒所向处,最后一寸阳光正被更凛冽的夜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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