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八年的初春,塞外的朔风依旧裹挟着严冬的利齿,在无垠的雪原上呼啸肆虐,卷起冰棱和雪霰,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然而这极寒的风暴,却丝毫无法冻结宋军胸中那复仇烈焰的奔流。三路大军,如同三条早已瞄准猎物咽喉的冰冷毒蛇,在短暂的蛰伏与调整后,喷吐着致命的气息,再次朝着金国最后的心脏地带——会宁府,发起了致命的全线压迫!
军报如同插上翅膀的捷报神鸟,昼夜不息地飞入长春府行营,稳稳落在女皇赵福金的帅案之上:
东路岳家军:战旗所指,所向披靡!岳飞以雷霆万钧之势自燕京再度挥戈北上,锋锐的岳家军铁骑踏平了途中所有负隅顽抗的金军据点,连克宾州、信州等重镇,沿途击溃金国地方留守兵马数万。最终,兵锋以泰山压顶之势直抵吉林乌拉城!这座控扼松花江中游航道、锁钥金国腹地南大门的巨垒,在岳家军震天动地的火炮轰击与剽悍骑兵轮番冲击下,仅坚守五日便告陷落!金国在混同江流域的统治,其根基已被撼动,彻底松动!
东南李宝水师,依托旅顺口这一插入辽东腹心的坚固楔子,宋军水陆精锐协同并进,横扫辽东半岛如同狂飙扫落叶。金国中枢仓促从辽阳、盖州、海州等地拼凑的数万步骑援军,被李宝巧妙诱至辽阳城西开阔地带,以优势舰炮火力支援陆上精兵,一战将其主力击溃、大部歼灭!随后,李宝大军挟大胜之威,直扑沈州——这座连接辽东半岛与松辽平原、控扼辽河通道的军事要塞!宋军攻城部队借助改良的巨型云梯车、掘地火药包、以及昼夜不停的百虎齐奔火箭压制,激战七日,破城而入,沈阳光复!大宋的旌旗第一次稳稳插在了金国所谓“龙兴之地”的核心区域!整个辽东平原暴露在宋军犀利的兵锋之下,恐慌如同瘟疫在金人心中蔓延。
西路军会师:韩世忠军团自光复的云州挥师东出,如同滚雪球般裹挟着沿途依附的各路汉人义军、归顺的杂胡部落勇士,一路摧枯拉朽,肃清了金国在燕山之北的最后零星抵抗势力。消息如风,其锋锐直指赤峰!早已翘首南望的草原雄鹰——耶律大石亲率辽军精锐越过茫茫戈壁和积雪覆盖的燕山余脉,自北向南高速机动。就在赤峰川下,积雪的河畔原野上,黑色的韩字旗与青色的契丹鹰徽终于迎风并立!汉家悍将与流亡的契丹大将,这两位承载着相似血海深仇的统帅,一双刚毅的手紧紧相握!复仇的意志与燃烧的战意瞬间融为一体,汉、契丹、草原诸部联军爆发出撼天动地的欢呼!这旌旗漫卷、刀枪蔽日的联军铁流随即毫不停歇,兵锋所指,直捣黄龙——会宁府!他们承担着锁死金国最后西遁通道、截断粘罕败兵北逃、并最终由西北方向给予会宁府雷霆一击的重任!
三柄巨大的钢铁重锤,已在白山黑水间高高抡起,以无可阻挡之势,猛烈地砸向金国这颗早已腐朽不堪的心脏!
会宁府,昔日粗犷威严的金国皇城“乾元殿”,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窟,又像一个垂死猛兽衰颓的心脏,压抑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深重的寒意来自殿外无边无际的白雪,更来自殿内每个人心中那无法驱散的冰冷末日感。
最新的败报,像丧钟被一只接一只猛烈敲响:
“急报!岳家军……岳飞……岳飞克复吉林乌拉!黄龙府路守臣完颜某战死殉国!”
“六百里加急!李宝……宋军水师李宝!他……他破了沈州!辽阳府已成孤城危地!辽东……辽东腹地告急!”
“八百里军情!西面发现大规模敌军!韩世忠!还有……还有耶律大石的契丹狼旗!离上京……不足六百里了!”
每一份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年仅十六岁的金帝完颜亶的心头。他瘫坐在他那铺着厚厚黑熊皮的御座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微微蜷缩,双手死死抠住扶手冰冷的兽首雕刻,指节泛白。那张青涩的脸上布满了不符合年龄的惊惶和绝望,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干裂,眼神涣散空洞,早已失去了帝王应有的威仪,就像一个失魂落魄、即将被推到悬崖边的孩子。
“闭嘴!都给朕闭嘴!”他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稚嫩的嗓音尖利到变形,充满了绝望的癫狂,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听起来格外刺耳和无力。他几乎是从御座上弹跳起来,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殿下一片死寂、鸦雀无声的群臣,“我大军呢?!?!粘罕你把我大军搞哪去了啊?!回答朕!”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了殿堂阴影中那个如同沉眠老熊般矗立的身影——权倾朝野、此时却面色铁青的谙班勃极烈、都元帅,完颜宗翰。
此刻的处境,比热锅上的蚂蚁更为煎熬。鬓角染霜,满脸深如刀刻的皱纹此刻仿佛虬结在了一起,每一道都灌满了沉重的疲惫和滔天的怒火。
面对小皇帝毫无意义的责问,还有殿下群臣那无声的压力和幸灾乐祸的冰冷眼神,粘罕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他一手主导的金**政大权,此刻正被宋军从三个方向猛烈撕扯,摇摇欲坠。宗干不断强调辽东危局,意图让他放弃经营多年的西线,赶去救援辽东;而以宗弼为首的部分宗室将领,则因西京失守,家族根基动摇而对他离心离德,暗中倾向少帝。
“陛下!”粘罕强压住喉间翻涌的腥甜,声音沙哑如破锣,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臣已严令辽阳府路、咸平府路、上京路各猛安谋克就地死守!太原不日必能有捷报送达辽东!眼下……眼下辽阳府尚在手中!当务之急,是确保会宁府固若金汤!必须即刻调集上京周边所有能战之兵,集中拱卫都城!决不能让耶律大石的契丹狼兵与韩世忠合流兵临城下!这是动摇国本!”
“固守都城?”一声蕴含着怒气和不甘的质问响起。一直沉默的金兀术排众而出,他此刻甲胄在身,虽被卸去兵权处于半闲置状态,但悍将的杀气犹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粘罕,又转向御座上惊恐的皇帝:“敢问都元帅!您所谓的拱卫都城之兵何在?韩世忠与耶律大石合军近十五万,狼烟已烧到鼻子底下!岳飞虎踞吉林,李宝盘踞辽东,如同两只恶兽环伺!我们……我们还有多少可战之兵能拱卫上京?五百里?三百里?还是守着这四面城墙等死?”
金兀术的每一声质问,都如同重锤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粘罕的脸颊肌肉剧烈抽动了一下,那双布满红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死死剜向金兀术,额头青筋暴突。但他无法回答。连年的战争损耗和内斗倾轧,真正的野战精锐早已在一次次“圣意”和“权争”调拨中被拆得七零八落。此时此刻,他这位都元帅手中能调动的直属机动兵力,竟然不足两万!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山穷水尽的绝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这位以强横著称的大金权臣。
殿内死寂如墓。只有炭盆中木炭噼啪燃烧的微弱声响,更衬托出令人窒息的压抑。完颜亶看着粘罕那暴怒又哑口无言的脸色,心中那点仅存的希望彻底熄灭了。他颓然跌坐回巨大的御座,厚厚的熊皮也无法驱散刺骨的寒意和恐惧。绝望之下,一个在平时看来匪夷所思、如今却如同抓住唯一稻草的念头闪过脑海,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粘罕……不……都元帅……朕……朕现在……命你!立刻!调集所有……所有能动的骑兵!交给……交给宗弼!对!完颜宗弼!让他统领!让他去……让他去把那些该死的宋军……给我拖住!挡住!必须给……给咱们……给朕!给大金!抢出……抢出集结兵力的时间!”他甚至不敢用“反击”一词,只求能“拖住”、“挡住”,如同一个输光了本钱的赌徒,只想孤注一掷最后一搏。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让粘罕和金兀术同时愕然抬头!
粘罕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让金兀术重新掌兵?这无疑是将自己最后一点家底和一线渺茫希望寄托在这个早已离心离德的侄子兼政敌手上!但……眼下的绝境,还有比金兀术更熟悉宋军、更有能力在复杂乱局中寻觅一线战机的将领吗?他心头反复权衡,剧烈的心理冲突几乎将他撕裂。最终,权力欲和对这个政权存续的最后一点执念压倒了疑忌。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金属刮擦般刺耳:
“臣……遵旨!”他转向金兀术,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最后的不容置疑和**裸的警告:“完颜宗弼!陛下命你率领上京城内最后五千合扎猛安、会同斡论、泰州两地能赶来的骑军拼凑……凑足一万五千铁骑!即刻出城!你的任务不是决战,是机动作战!要像饿狼一样,窥伺敌之破绽!利用地形、风雪、宋军分兵进击的空隙,狠狠撕咬他们的侧翼、骚扰他们的粮道、迟滞他们推进的速度!为中枢集结兵力、部署城防赢得哪怕半个月的时间!听明白了吗?!只能成功!否则……”粘罕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与皇帝同样惶恐绝望的眼神,如同两座巨山压在金兀术肩头。
金兀术望着御座上那个被恐惧吞噬的少年皇帝,又看向粘罕那双血红的、燃烧着最后疯狂与孤注一掷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冲上心头。悲凉、无奈、绝望,甚至一丝可笑的宿命感——他这位曾经让宋国闻风丧胆的大金战神,如今却被这行将就木的朝堂作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抛出,去做一头注定被围猎的孤狼!
他没有跪拜,只是缓缓挺直了那如标枪般强硬的腰背。脸上所有的挣扎不甘、愤懑痛苦瞬间被一种决绝的坚毅所取代,那是一种明知前方是悬崖万丈也要纵身一跃、只求在死亡前绽放最后光芒的武士尊严!他沙哑而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喏!”
长春府行营,巨大的牛皮地图铺展在帅案之上,山川河谷、城市隘口清晰地以朱砂墨线勾勒。火盆燃烧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帐外透入的塞上严寒。赵福金端坐正中,金红鱼鳞甲在火光照耀下流光溢彩,更衬得她容颜冷峻,如冰雕玉刻。宗泽、吴玠、耶律余里衍侍立两侧,神色肃然。帐外风雪呼啸,如同金国垂死挣扎的悲鸣。
“陛下料事如神!”吴玠指着地图上长春府西南方向那片广阔的低矮丘陵、松林密布的河谷地带,“各路大军进展神速,态势喜人!但也正因如此,战线急速向前延展数百里,如岳家军倾力猛扑吉林乌拉,李帅兵锋直指辽阳后方,韩帅与辽王联军又加速扑向上京会宁府……在长春府西南方向,东路军之右翼、与正沿辽河向会宁府斜插北上的中路军主力、以及韩帅联军扫荡的东侧区域之间,出现了一片纵深约八十里、目前兵力密度极低的短暂‘空挡’地带!”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洞察秋毫的冷峻:“金兀术此人,胆大包天,悍不畏死,尤擅捕捉奇正之机!值此国将倾覆之际,他若掌兵,绝不会困守孤城或徒劳分兵硬撼我主力大军!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必如陛下所言——以孤军深入,疾行迂回,如同狡猾的雪原狼,将最后搏命的獠牙,狠狠刺向我三路大军结合部这处尚未完全弥合的空隙!目标直指我军中路核心!”吴玠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长春西南那一片代表空挡的区域。
女皇赵福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冷冽锋利、掌控一切的弧度。如同精明的猎人洞悉了困兽最后挣扎的路径。她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楠木帅案边缘轻轻敲击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帅帐内回荡:
“空挡?很好!”她的声音清越却透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他想要这个空挡?那朕就给他一个——一个用精铁浇铸、用伏兵塞满的‘空挡’!”赵福金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吴玠听令!”
“末将在!”吴玠肃然躬身。
“朕命你率你本部四万精兵——这是朕手中最后、最强的预备重锤!带上全军半数的火器!包括神机营最精良的猛火油柜、震天雷、百虎齐奔火箭!立即出发!昼夜兼程,不得片刻延误!”她的朱笔如裁决命运的刻刀,在地图上划出一条代表吴玠军团进军路线的醒目红箭,“务必抢在金兀术前头,秘密抵达此处——卡伦河-前郭尔罗斯台地河谷地带!就地依托丘陵河谷有利地形,挖掘壕堑、构建营垒、预设火器阵地!给朕张好这张天罗地网!朕要亲眼看着,金国最后一匹悍不畏死的头狼,是如何一头撞进朕为他精心备下的——钢汁铁水浇灌的熔炉!撞得他粉身碎骨,断绝最后一丝念想!”
“臣!遵旨!”吴玠眼中精光暴射,一股燃烧的战意被彻底点燃!蛰伏已久的猛虎,终于被赋予了最关键的决战使命!
“耶律余里衍。”女皇的声音转向这位心思缜密、深通女真内情的辽国宗室女将。
“臣在!”
“令虎衙司女真局东北房倾巢而出!所有精锐探马、熟悉地理的归顺向导、精通女真语的侦缉好手!立即潜入吴玠将军圈定的预设战场周边及金兀术可能选择的进军路径!”赵福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掌控,“严密监控金兀术军团动向!每日最少三次密报送达吴玠帅营及朕处!同时,朕要你们在战场预设区以西的松嫩平原边缘,佯装大规模骑兵活动的痕迹!将金兀术这头饿狼,一步步、精准地驱赶到卡伦河谷的死亡陷阱中!记住!朕要的是生擒活捉金兀术!”
“末将谨遵圣谕!定不负所托!”耶律余里衍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一张无形却致命的天网,在虎衙司的运作下,悄然撒向辽阔冰冷的雪原。
长春西南·卡伦河河谷
靖康八年二月初九。寅时。
北风如同万鬼哀嚎,在河谷两旁的丘陵山脊间疯狂掠过,卷起漫天细密的雪霰,视野一片混沌的惨白。空气冰冷得仿佛能冻结呼吸,将任何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冻僵。
卡伦河早已封冻,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河谷两侧是起伏的低矮丘陵,稀稀拉拉的杨木林和枯黄的灌木丛在狂风中摇摆,仿佛垂死者最后的抽搐。这看似荒凉死寂、只余风雪肆虐的河谷地,却早已化为一只隐于雪幕下的钢铁巨兽,森严的利齿悄然张开。
在临河一片相对高敞开阔的向阳缓坡后,是吴玠精心构建的主营壁垒。一道深达丈五、宽达两丈的壕沟如同护城河般环抱,内侧是层层叠加的木栅、拒鹿角和坚韧的鹿角桩!更有无数拳头大小、寒光闪闪的铁蒺藜被有策略地埋设、抛洒在缓坡至河床的开阔地带!壕沟之后,依托着稍高的地势,是用冰冻土方混合粗木搭建的坚固胸墙!胸墙之后,一排排经过严密伪装、黑洞洞的炮口——神臂砲、虎蹲炮如獠牙般隐蔽在垒起的雪墙和堆土之后。最令人心惊的是营垒后方高处,上百架经过特别改装、固定在大车上的巨型三弓床弩,其粗如儿臂、箭杆尾羽裹着浸油麻絮的巨箭,正无声地指向混沌的前方!
在营垒两翼,河谷两侧密布的丘陵丛林深处,隐藏着无数静默待命的伏兵哨所!步兵依托山势挖出地窝藏身,骑兵则隐匿于避风的山坳林间,战马的衔枚裹得严严实实,每一个士兵都包裹在厚重的皮裘和冰冷的铁甲之下,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在极寒中瞬间化为白雾,又迅速消散在风雪里。
帅帐高耸在主营垒中央位置。帐内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巨大的沙盘堆砌着卡伦河两岸的微缩地形地貌,精确到每一处山坡林地。炭火盆烧得很旺,散发出灼人的暖意。吴玠一身玄色重甲,外罩御寒墨裘,矗立在沙盘前,如同钢铁塑像,目光如磐石般稳定锐利。身前桌案上,是数卷最新抵达的虎衙司密报!他早已将金兀术可能的突入路径反复推演,预演了无数次。
一名浑身结满冰霜、裹得如同雪人的虎衙司校尉撞开厚重的皮门帘,裹挟着刺骨的寒气冲入帅帐,单膝跪倒喘着粗气急报:
“大将军!最新鹰信!金兀术!他果然来了!自前郭尔罗斯方向强行冒雪行军!先头侦骑哨探已接近河谷东北三里处那片白桦林!主力……主力估计在十里之外!估约一万三千余骑!大多是合扎猛安重骑,还有数千轻骑游弋护持两翼!看路线……是朝着我左翼后方预留的那片看似防御薄弱的丘陵缓坡地带奔袭!正是我军预设之‘虚位’!”
“好!”吴玠眼中迸射出如同冷电般的精芒,“鱼儿,终于咬钩了!传令!按计而行!让左翼‘薄弱处’给他看到!诱敌深入!所有床子弩准备!火器营准备!弓弩手上箭!给本将——放进来打!”
寅时三刻。风雪如同千万面招魂幡,在昏暗的黎明前疯狂舞动。
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冰雪覆盖的大地,低沉而密集,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从河谷东北方向白桦林后汹涌传来!
金兀术当先一骑冲出风雪雾障!他身披一套厚实的黑貂大氅覆盖在暗沉的重甲之上,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眸子!身后的金军重装骑兵如同潮水般跟随他涌出林地!每一个骑士都裹挟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决死的戾气!尽管风雪迷眼,环境恶劣到极点,但这支大金帝国仅存的最后野战力,在金兀术近乎疯狂的意志驱使下,依旧保持了令人震惊的冲击阵型和速度!
“冲过去!打破宋营!目标——中军帅旗!”金兀术手中马槊高举,爆发出裂帛般的沙哑咆哮!他知道宋军可能有准备,但他别无选择!这唯一可见的空隙就是目标!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力量凿穿营垒,制造混乱,搅乱宋军部署!
然而,他的咆哮声刚落,致命的杀机便在混沌雪幕中轰然降临!
“轰!”
“轰!轰!轰隆——!”
第一声撼天动地的轰鸣并非来自炮火,而是营地深处陡然响起的震耳欲聋的战鼓!那是用一种巨大的兽皮制成,声音低沉雄浑,穿透风雪如同滚雷压顶!紧接着,无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弓弦绷紧声如同潮汐回响!
“砰!砰!砰!”
如同撕裂厚厚布帛的巨响突然从河谷两侧高地的黑暗中爆发!第一轮打击是——床子弩! 上百架固定在战车上的宋军三弓床弩同时激发!超过常人臂膀粗的巨大弩箭,如同投掷出去的攻城锤般划过混乱的雪幕!弩箭尾羽上浸油的麻布被点燃,瞬间化作一道道撕裂黑暗、拖着长长光尾的烈焰流星!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狠狠砸向雪地上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金军骑兵阵列!
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巨大的箭簇轻易贯穿了前排重装骑兵的精良锁环复合札甲!恐怖的穿透力和动能带着血肉与金属碎片倒撞向第二排、第三排……往往一支巨箭能在密集冲锋的队列中撕开一道数丈宽的血肉胡同!更可怕的是箭杆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骑兵身上的皮裘毛发!人仰马翻!战马长嘶!火焰乱蹿!如同被烧红的铁钉刺入黄油!
“放箭——!”
营垒胸墙后、两翼丘陵林间,数千宋军弓弩手齐声怒吼!如同暴雨倾盆!遮天蔽日的箭矢带着尖锐的死亡呼啸,如同密集的冰雹从四面八方射向乱成一团的金军重骑群!硬弓强弩破甲箭轻易钻透风雪,狠狠凿在骑士和战马的铁甲、皮甲之上!叮当作响与惨嚎声瞬间在混乱的冲击阵列中爆开!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稳住!别停!冲啊——!”金兀术双眼血红,挥动马槊狂吼着打落几支射向面门的箭矢,左臂甲上已嵌着一根嗡嗡颤抖的弩矢尾羽。他知道停就是死!只有更快地冲上去搅进宋营!
然而宋军的杀招才刚刚展开!当混乱的金军重骑勉强冲到距离宋营壕沟不足百步的距离时,迎接他们的是早已严阵以待的火器营!
“猛火油柜——放!”
“轰!!!”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喝令,一排经过特别加固位置、如同怪兽蹲伏的巨型猛火油柜猛地喷出数十条凶戾无比的烈焰长龙!喷射距离远超寻常!粘稠猛火油混合助燃物瞬间覆盖前方数十步范围!温度高到扭曲空气!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重骑连同他们的战马,连人带马瞬间化作凄厉燃烧的火炬!烧焦毛发皮肉和金属的刺鼻恶臭瞬间弥漫战场!后方的马匹被这地狱般的景象惊得人立而起,更增添了混乱!
“霹雳雷——放!”
无数手臂长短、裹着厚实火药的重型霹雳雷如同冰雹般从营垒和两侧山坡上投掷下来,滚入拥挤混乱的金军人马堆中!
“轰!轰!轰隆——!”巨大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冲击波裹挟着致命的预制破片在密集队列中撕扯、扩散!血肉横飞!断肢残臂与重甲碎片四处抛飞!人马的哀嚎声响彻云霄!致命的烟雾和血腥气息混合着硫磺味,在狂风中都无法迅速吹散!
“百虎齐奔——放!”
刺耳的连片尖啸撕裂夜空!数百架固定在地面发射架上的百虎齐奔火箭车同时激发!数千枚带着尾焰的火箭如同逆冲的火焰流星雨,铺天盖地砸向早已混乱不堪的金军后方队列!穿透效果或许不如强弩,但其巨大的覆盖面、持续不断的燃烧伤害和难以抵御的毁灭性打击士气效果,瞬间将金军中后队的组织扯得粉碎!燃烧的火箭引燃了更多的帐篷、辎重、草料,火光冲天而起!
接踵而至的恐怖打击组合——床子弩撕裂阵型!强弓硬弩消耗精锐!猛火油构筑火墙阻挡!霹雳雷在密集阵型中制造炼狱!百虎齐奔火箭则覆盖覆盖再覆盖! 将卡伦河开阔滩地彻底变成了血肉屠杀场!
“嗬啊——!跟我上!打破营栅!”金兀目眦欲裂,几乎将牙齿咬碎!手中马槊狂舞如风车,格开射来的流矢,带着身边最核心、最悍不畏死的数百名贴身“合扎猛安”,如同疯狂的箭头,顶着宋军几乎形成实质杀伤风暴的箭雨、火油、爆炸、燃烧,悍然冲到了第一道壕沟之前!他们无视了深坑拒马,仗着战马强悍的爆发力猛冲!无数战马和人栽入壕沟,成为底部预先埋设尖桩上的牺牲品!后方更多重骑踏着同伴的尸体和未填平的深坑,强行扑向营垒内侧的第一道木栅!巨大的撞击声接连响起!木栅剧烈摇晃、变形、甚至断裂!一部分悍勇的金军重骑兵硬生生顶着箭雨撞开了几处木栅薄弱点!金兀术身先士卒,槊挑□□,斩杀数名挡在缺口处的宋军步兵,踏着木屑血肉便欲冲入营垒!
“高宠!”吴玠在帅台上看着撞开缺口的金兀术,眼中毫无波澜,声音冷硬如铁,对着身旁一位如同铁塔般沉默矗立的年轻将领喝道:“率‘铁浮屠’,封堵缺口!一个铁疙瘩,都别给本将活着放进营来!”
“末将得令!”身披最精良瘊子甲、连人带马如同钢铁铸造而成的高宠,眼中爆发出炽热的战意!他那柄镔铁点钢槊高高举起:“铁浮屠——列阵!锋矢阵——前进!”
早已在营垒纵深第二线预备位置待命的三千宋军重甲骑兵——真正的“铁浮屠”,同时催动披挂沉重的战马!铁甲摩擦发出惊心动魄的隆隆巨响,如同钢铁洪流瞬间压向被撕开的缺口!
“轰——!”
如同一堵厚达十层的、移动的钢铁城墙轰然撞上了拼死挤入缺口的金军尖刀!两股当世最顶尖的重装骑兵在狭窄的突破口内硬碰硬撞在一起!兵器断裂声、铁甲破碎声、骨骼内脏爆裂声、濒死惨嚎声响成一片!人马尸体瞬间在缺口处堆砌成小山!高宠一人一槊如同真正的魔神,镔铁点钢槊挥舞间,挡在身前的金军重骑如同草芥般被扫飞、撕裂!仅存的数十名悍勇的“合扎猛安”被他一人便牢牢钉死在缺口内,寸步难进!金兀术目睹自己身边最后的核心铁卫在绝对力量压制下如同麦秆般被砍倒,一股冰冷的绝望终于刺穿了他最后的戾气!
战斗从惨烈黎明一直持续到天光昏暗的午后!整整七个时辰!
箭矢告罄!火炮过热!猛火油用尽!霹雳雷、百虎齐奔火箭发射过半!宋军营垒前那道深邃的壕沟早已被金军人马的尸体和燃烧的战车填平!壕沟外的卡伦河冰面已被尸体与血浆覆盖,在极寒的低温下冻成惨烈诡异的猩红冰河!河谷两翼原本白雪覆盖的丘陵也被踩踏、鲜血浸染、黑烟熏燎得污秽狼藉!刺鼻的血腥味、焦臭味、硫磺味混合着战马内脏破裂的腥臊味几乎凝成实质!
金兀术身边仅剩下零星数个护卫,他的战马早已倒毙在燃烧的拒马尖刺之中。他那身标志性的华丽重甲布满刀痕箭洞,残破不堪,鲜血从破裂的甲叶下不断渗出、冻结。他那柄沉重的马槊也折断在冲击营栅的血肉磨盘中,此刻手中只剩半截折断的枪杆。他拄着这仅存的“武器”,大口喘着粗气,滚烫的白雾不断从口鼻喷出,眼神血红而涣散,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始终岿然不动、如同钢铁铸就的宋军大营——那是他用一万五千条最精锐女真勇士性命都未能撼动分毫的绝望壁垒!如同撞上冰山的最后航船,终究粉身碎骨。
“元帅!”一个满身血浆、甲胄破碎不堪的亲兵踉跄扑来,绝望地哀嚎:“没了……都没了!韩古尔泰战死了!达鲁古将军被火油烧成了焦炭!铁浮屠……都没了啊——!” 这亲兵的哭喊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金兀术最后仅存的意志堡垒。他的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猛地喷出一口温热的血雾,溅落在面前冰冷污浊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目。
“走……!” 金兀术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沫、如同鬼泣般嘶哑绝望的声音。什么帝国、什么尊严、什么女真不败的荣誉……在此刻都成了最可笑的笑话。他猛地转身,将手中半截残枪狠狠掷向不远处一座燃烧的草垛引燃更大的火焰作为掩护,对着身边仅剩的七个同样狼狈如乞丐的亲兵护卫低吼:“分散走!回……回上京!告诉陛下……告诉粘罕……我……尽力了……”最后一个字几乎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随即他头也不回,趁着混乱、烟尘和黑夜降临前的最后一丝昏暗,朝着北方的茫茫风雪和更加深邃的黑暗荒野,亡命狂奔而去!此刻的他,不再是统帅,只是一头被彻底打断了脊梁的狼狈伤狼。
虎衙司的猎网,从未撤去。
就在主战场烈焰冲天、血肉横飞、杀声震地的同时。在卡伦河下游北岸,距离主战场足有二十多里的一片稀疏荒芜的白杨树林中。
一支仅有十二人的虎衙司特战小队,如同潜伏在雪下的冰雕,早已在此蛰伏了整整两天一夜。队长名叫“石獾”,三十多岁,辽东生人,本是辽国宫帐亲卫子弟,通晓女真语,对白山黑水地理风貌烂熟于心。他那张黝黑粗糙、带着几道深深冻伤疤痕的脸上,唯有眼睛锐利如捕食前的鹰隼。
石獾将一片冰凉的薄铁片贴在耳朵上,另一端按在结着霜花的冻土上。这是听地传音的手段。片刻,他猛地睁开眼睛,对着身边裹着白裘皮袄、只露出一双警惕眸子的副手做了几个急促的手势:“来了!马蹄声……最多五匹!极度疲惫!方向正冲我们的口袋!”
所有队员瞬间进入最高警戒状态。潜伏在树干后、雪窝中、枯草丛里的队员无声地拔出了腰间缠着麻布以防反光的精钢腰刀、淬毒三棱透甲锥,强弩上紧了冰冷的弦。
风雪迷眼中,几个黑影如丧家之犬般撞入了这片寂静的白杨林。正是金兀术和他仅剩的五名护卫!战马早已在途中耗尽最后力气倒下,他们是靠着惊人的生存意志和熟悉地理,步行至此!此刻人人丢盔弃甲,衣衫褴褛,如同逃难的乞丐。金兀术本人拄着一根临时捡来的粗树枝,拖着条受伤的腿,每一步都踩得积雪咯吱作响,气息粗重如牛喘,血污与汗渍冻结在脸上,胡须眉毛都结满冰晶。他只想尽快穿越这片林子,寻找更隐蔽的路线。
“上!”石獾眼中精光暴射,无声低吼!他猛地从一棵巨大杨树后闪出,手中一支粗短的弩筒“嗤”地一声!一枚特制的、缠绕着浸药牛筋索的沉重捕网弹精准地射向金兀术!
几乎同时!三个方向同时激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埋伏的弩手射出的全是沉重有力、穿透性极强的倒刺捕网索!
“呯!”金兀术猝不及防,巨大的网兜将他当头罩下!上面密布的锋利倒钩瞬间撕裂了本就残破不堪的衣甲,深深嵌入皮肉!沉重的铅索边缘更是狠狠撞在他的胸口,让他眼前一黑,剧痛窒息!那根赖以支撑的树枝脱手飞出!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力掼倒在地!更多的网索如同毒蛇般缠上他的身体!紧随其后的两名护卫同样被精准的网枪和伏地绊马索放倒!
“有埋伏!”另外三名护卫惊觉,试图拔刀!然而虎衙司队员的动作更快!
“咻咻咻——!”冰冷的□□矢近距离激射!特制的三棱破甲箭轻而易举撕裂了护卫们失去甲胄保护的皮袄!血花在白雪地上炸开!几乎没发出多少惨叫,仅存的五名护卫已全部扑倒在血泊中抽搐。
石獾面无表情地大步上前,几只沾满血泥和湿雪的厚重牛皮战靴狠狠踏在被层层坚韧网索、牛筋绳死死缠住、仍在雪地上扭动挣扎、发出野兽般不甘嘶吼的金兀术身上!
“咔嚓!”一根坚实的、布满尖刺的套索猛地勒紧套上金兀术的脖颈!勒得他眼球暴突,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将军有令——只擒不杀!但要让他知道,再动一下,老子就帮你变成这林子里的一具尸首喂狼!”石獾用极其熟练、口音纯正的女真语,冷冰冰地在他耳边低吼,手中的尖刀刀刃已经抵在了金兀术因窒息和挣扎而剧烈跳动的颈动脉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以及那如同实质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冰水般瞬间浇灭了金兀术最后的狂躁和不甘的火焰。那股支撑他亡命奔逃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身体被沉重的网索和绳索捆缚得如同待宰的羔羊,甚至连抬下手指都极为艰难。他僵硬的躯体瞬间松弛下来,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口中发出一声混杂着无尽绝望、屈辱、疲惫和一丝奇异的解脱的呜咽长叹,头颅重重地砸在冰冷沾血的雪地上,不再动弹。只有那双布满血丝、被冰霜凝结睫毛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映照着风雪弥漫的灰暗天空——那是属于他的帝国落日最后一道凄冷的余晖。
石獾看到目标放弃抵抗,眼神没有丝毫放松,手势干净利落:“打晕!塞口!卸甲!手脚关节再捆三道牛筋索,错位固定!确认目标身份烙印无误!”
“是!”两名队员上前,一块浸透迷药的厚布狠狠捂住金兀术口鼻。另一名队员用厚皮裹裹着包铁的木槌,精准砸在他后颈风池穴侧。金兀术闷哼一声,彻底昏死过去。熟练得如同宰杀牛羊的动作中,他那身象征身份的残破甲胄被迅速剥离,只留单薄的里衣。冰冷的钢针在耳后皮肤刺入,留下虎衙司特制的微小印记。
十二个沉默的猎人,如同拖拽猎物般,拖着这个陷入最深沉黑暗的、价值连城的帝国俘虏,迅速隐没在风雪弥漫、如无边坟场的白杨林深处。这里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
长春府行营·临时设下的特别军帐
四天后的深夜。风雪初歇,一轮凄冷的残月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之上。
行营中一处守卫异常森严、隔绝内外、由双层毡帐套嵌的巨大军帐内,却是温暖如春。巨大的铜盆炭火烧得通红。耶律余里衍手扶佩剑侍立在门口阴影处。老臣宗泽身着青布常服,须发皆白,端坐一旁,眼神深邃宁静,注视着帐中情形。正中御座之上,赵福金并未着甲,只穿着一身象征至尊身份的玄底金凤纹常服,却比披甲更显威严,目光沉静如水,落在帐中被重重束缚、跪在地上、形容枯槁狼狈的昔日劲敌身上。
金兀术的身体被剥去了所有象征身份与力量的铠甲与象征,只余一件灰白色的、破旧肮脏的单薄内袍。手腕脚踝被三道坚韧的牛皮索和浸油麻绳紧紧捆缚着,勒出深紫的淤痕,麻绳被巧妙地打上固定不易挣脱的死结,绳索末端固定在军帐沉重的楠木底座上。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残留的寒冷,还是内心激烈的情绪冲突。他低着头,被雪风吹打得干裂起皮、血污未净、冻伤红肿的脸上,再不复当年横扫千军的悍戾与桀骜不驯,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灰败。那曾经能让南国小儿止啼的名字——完颜宗弼、金国四太子、金兀术——如今只剩下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囚徒编号。
两名魁梧的亲卫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金兀术身上的重重绳索与堵塞口的布团,但脚踝和手腕上仍保留着镣铐。当布团被拿开,冰冷的空气再次涌入肺部时,金兀术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大口喘息着。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帐内沉静而坐的赵福金、旁边肃立的宗泽和门口的耶律余里衍。
“哼……”一声低沉沙哑、意味不明的哼声,不知是自嘲还是绝望。他努力地想挺直腰背,那属于女真战神最后残留的骄傲如同风中的残烛般挣扎了一下,终究敌不过那沉重的镣铐与更深沉的精神重压,他的头复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赵福金沉默地看着,如同俯瞰一段尘封的往事。她没有立即开口,既无胜利者的嘲弄,也无刻意的羞辱。直到金兀术的呼吸稍稍平复,她才站起身,玄色的长袍袍角在温暖的炭火气息中拂动,一步一步,如同踏着历史的鼓点,走到了距离他面前三步之遥。她没有带护卫,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在金兀术惊愕、甚至带着一丝茫然恐惧的眼神注视下,赵福金缓缓屈身,伸出了那象征无上权力的手——骨节修长,白皙有力。她不是召唤侍从,而是亲手,去解开他那双手腕上冰冷的镣铐!
“咔哒……咔哒……”青铜锁扣清脆的弹开声,在寂静得能听到炭火爆裂声的军帐中格外清晰。镣铐坠落在铺着厚厚毡毯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金兀术浑身剧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一缩手!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刚刚还被牢牢束缚、留下深紫勒痕的手腕!那双曾经挥动千斤重槊、沾满无数宋人鲜血的手掌,此刻正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抬起头,震惊、迷惑、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死死盯着女皇那张在炭火明暗下显得格外沉静深邃的面容。羞辱?戏弄?还是另一种更可怕的惩罚开端?巨大的疑云吞噬了他的思维。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赵福金平静如深潭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壁垒的宏阔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烙印在空旷的军帐之中:
“完颜宗弼。”她直呼其名,没有任何前缀或后缀,“十数载血火争锋。黄天荡一战,你与韩世忠鏖战四十八日,虽侥幸遁走,却也尝尽了被锁大江、几近覆灭的滋味;郾城下,岳家军背嵬儿郎的铁蹄曾踏破你的拐子马阵,断你左翼锋芒,撼你女真骑兵不败之名。”她的声音平淡地叙述着过往的战役,不是炫耀,更像是一种历史旁白的陈述。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落在了更深远的地方:“你,是枭雄,亦是宿敌。开疆拓土,灭辽攻宋,确曾叱咤风云一时。然而……”她话语微微一顿,那一字千钧的力量让金兀术的心脏骤然紧缩!
“天道好还,暴虐者终遭反噬!”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金兀术耳边!“金国之败,非战之罪,实乃失道寡助,自取灭亡耳!”女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历史循环、宣判宿命般的冰冷力量,如同法锤落地!
“你纵容部下劫掠,以为财富可铸王业;你视万民如草芥,以汉地之血肉,喂养女真之贪婪!尔等初起之时,犹如饥狼啸聚,唯利是视,攻城则屠灭老弱以怖降人,掠地则焚毁屋舍以绝民望!暴虐无恩,以万民膏血为滋养,岂能久乎?此非失道寡助、自掘根基而何?!”
金兀术的身体猛然绷紧!一股血气涌上头脸,他下意识张开嘴想反驳那些屠戮背后的残酷逻辑,想嘶吼那是战争!是征服的法则!然而……女皇那双清澈而冰冷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最深处的挣扎和扭曲的辩解逻辑。所有准备好的、用于武装自己的理由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显得无比苍白和无力。一股混合着深重羞愧、无力辩驳、以及更深的、如同被剥光般耻辱的剧烈冲击,猛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他那挺直的脊背剧烈地佝偻下去,喉头如同被无形铁钳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脸色由涨红迅速转为死灰的惨白!
看着昔日的枭雄在自己的话语下被剥开精神的外壳,露出核心的虚弱,赵福金目光中的严厉略略收敛,如同冰峰融化一缕春意。她的声音变得更为低沉,却充满了一种开创未来的恢弘气度:
“但女真一族,纵有铁骑开疆之勇武,亦是我华夏衣冠北渡遗失之远枝。其兴也,如星火燎原,转瞬惊世;其亡也,亦如山陵崩摧,倏忽倾颓,岂不可叹?百年仇杀,白骨蔽野,赤地千里,这恶果累累的血孽循环,不该再延续下去了!”
她微微俯身,锐利如实质的目光逼视着金兀术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低垂躲避的脸:“朕欲挥剑斩断这百年仇怨的锁链!在此金戈铁马的废墟之上,在此白山黑水的广袤之间,再造一个诸族归心、万民安乐、再无胡汉之分的新天地!”
金兀术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瞳孔中第一次燃起一丝震动和困惑!
“你,”赵福金直指他灵魂的所在,声音如同敲响震彻灵魂的晨钟:“完颜宗弼!可愿放下昔日沾满血腥的利爪,如同你昔日的同袍——完颜娄室一般,”她侧过身,目光指向一直沉默侍立在帐外阴影边缘、神情复杂难名的完颜娄室,他穿着宋朝中高级将领的常服,腰悬鱼袋,对着金兀术复杂无比的目光,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女皇的声音带着无可置疑的力量重新回到金兀术身上:“为这个新的天下效力?朕不需要你再提刀跃马于前线,徒增血光。朕要的是你的威望,你的见识,你的肩膀和责任!”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他几乎破碎的心防上!
“你的威望足以震慑那些流散于山林部落、惶恐难安、尚存一丝野性的女真遗族;你的能力可以沟通他们、抚平他们的恐惧、约束他们的暴戾、引导他们归顺王化!你的责任是——维护新土之秩序安定!保障归顺之百姓安居乐业!使无辜之民,得免兵火延烧之祸!在这片即将沐浴新生阳光的土地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意志,“为他们,也为你的部族,寻找到一条活下去、并且能融入这个崭新时代的道路!”
女皇开出的条件,其高度远超金兀术最狂野的想象!不是残酷的死亡!不是漫长的羞辱囚禁!不是卑微的奴隶地位!竟然是……招降?!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委任”?!用他熟悉的威望和能力,在新的秩序下为女真一族寻找生存的坐标?巨大的震惊如同飓风般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近乎呆滞地看向帐外的完颜娄室,那个曾经地位与自己相若、如今已站在宋皇身旁的老将。娄室眼神复杂,有挣扎,有劝慰,更有一丝……归属感?一丝面对新朝局、新秩序的……平和?那无声的颔首,比千言万语更有冲击力!
“……”金兀术喉咙剧烈地滚动。他想起了会宁府那末日般令人窒息的朝堂!粘罕的暴戾疯狂,小皇帝的懦弱无助!想起宋军那排山倒海、摧毁一切的铁流!想起卡伦河谷堆积如山、死不瞑目的女真铁骑尸骸!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一种对流血和仇恨终结的渴望,一种对族人哪怕卑微但能延续下去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地淹没了仇恨和不甘的尖刺!他这一生都在为“大金”厮杀、挣扎、付出,最终换来的却是族人的尸山血海与帝国的彻底崩塌……一条崭新的,或许带着屈辱,却能换来生的可能,能避免最后灭种命运的道路……如黑暗冰冷深渊尽头垂下的唯一蛛丝……
帐内落针可闻。炭火爆裂的轻响都如同雷鸣。宗泽深沉的目光、耶律余里衍按在剑柄上的手、完颜娄室那无声的复杂凝望,都汇聚在他身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金兀术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缓缓平复下来。他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灰败眼眸中,最后一丝不甘和暴戾的火焰终于彻底熄灭。一种带着无尽的疲惫、沉重的屈辱,却又奇异地混合着解脱与新生的迷茫,缓缓弥漫开来。他不再需要伪装什么。那沉重的镣铐虽解,但一种更沉重的枷锁无形地加诸己身。
他支撑着单薄的、如同被抽去骨头般疲软的身躯,用尽最后仅存的力量和一点点尊严,缓缓地、无比艰难地——单膝跪地!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他的头颅深深垂下,花白杂乱的发髻散乱,遮住了他痛苦扭曲却又释然松弛的面容。他那被风雪割裂、血污沾染后略显嘶哑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如同在胸膛深处刻下烙印般响起,每一个字都沾染着心尖滴落的血泪,却又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
“罪臣……完颜宗弼……”他的声音如同干涸河床的摩擦,短暂停顿后,终于艰难地吐出最沉重的两个字:
“愿降!”
随即,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重逾千斤的承诺:
“谨遵陛下……驱策……愿为陛下牧守一方……约束……部众……竭尽所能……以赎……平生……之……罪!”
当这最后的誓言出口,他的身体剧烈晃动着,如同被彻底抽空。那不是武力的臣服,而是一个枭雄对其过往道路的彻底否定,更是对其背负的族人命运的最终抉择!如同卸下了万钧重担,却又背负上新的十字架。
女皇赵福金凝视着跪伏于地的身影,目光深处锐利如霜的刀锋终于如冰雪消融。她轻轻颔首,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依旧威严的暖意:“好!即日起,你便归于完颜娄室将军麾下协理。专司归顺女真诸部联络、整编、屯田、协防地方治安诸事。”她的目光投向完颜娄室,“二位将军当戮力同心,安抚归顺之民,使其各安生业,勿再生乱。待辽东、松辽大局初定,再论功叙职。”她的目光随即越过帐门,望向东北方向那片被深沉黑暗笼罩的、属于会宁府的广大地域。如同宣告命运终点的寒霜之剑缓缓抬起,指向那罪恶与屈辱的最终源头:
“辽阳府指日可下,李宝可期;韩世忠与辽王联军亦已兵围会宁府……女真最后的根基已在颤抖。粘罕、完颜亶……朕的‘雪耻剑’,该送去最后的问候了。”
她的话音落下,帐内寂静无声,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安宁。白山黑水间延烧了无数日夜的复仇烈焰与金国最后的命运之火,即将在这场涤荡万里的严酷风雪中迎来宿命的碰撞。一个在残烬中挣扎的新时代轮廓,已在风雪尽头的微光中隐隐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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