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章文瑛看到自己曾经的女弟子站在门口时,一时有些惊讶。
王五缺了只胳膊,干不了重活,平日里便充当了杜家的门子。当他向章文瑛汇报说有一对衣着不凡的姐弟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自称是章文瑛学生,章文瑛条件反射地以为是裴铎和他姐姐。
没想到进来的却是女塾的一位小姑娘。章文瑛对她印象非常深,主要是因为她的年龄和身世。
骆令仪是女塾里最大的女学生,已近金钗之年。家里把她送到女塾也是为了能在议亲时能多个筹码。
骆家是杭州有名的家族,族中曾出过两名进士。然而随着两浙卷入战火,不管是曾经香火兴旺的大家族还是佛寺,都不可避免地衰败下来。而骆令仪的父母作为族里的旁支,也就过着比自耕农好不了多少的日子。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所有的不平衡感都是比较出来的。当骆令仪的父母发现自己向女儿求娶的家族门第远不及自己姐妹嫁入的家族门第显赫时,便开始忧愁了。两人最终一咬牙,把女儿送入了章家姐妹开办的女塾,希望自己孩子能靠着知书达礼嫁一个好一点的人家。
孰料世事无常,当章文瑛姐妹被士人口诛笔伐时,这群女童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那些只求女儿读书识字的人家还好,骆家却是指着女儿靠读书高嫁,结果反倒被那些老夫子们打成妖妇候选,一时间弄得有些不愉快。
不管是骆令仪等女塾学子还是裴铎,章文瑛都是有几分愧疚的。孤山书院如今开办得如火如荼,裴铎和女塾的孩子们却和她空有师徒之名,却无多少师徒之实。
若说裴铎是由于他父亲的原因而不再求学,女塾的孩子们却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毕竟那一贯的学费都交了,结果学校倒闭了。章文瑛看到这位女弟子,真是又惊又喜,一边想要补偿对方,另一边心里也隐隐地有些担心。骆家和自己有些龃龉,骆令仪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骆令仪当然不是来翻旧账兴师问罪的,她也的确是来投奔章文瑛。只是她开口所求之事令章文瑛感到震惊。
小娘子忐忑不安地绞着手。“吾弟与吾读了夫子的《理经续编》,对于老师之前讲的《九章算经》有一些新想法。想求老师帮忙刊印,好让吾弟有机会考取算学的生徒。”
小姑娘条理清晰,口齿伶俐,而且恭敬有礼,章文瑛很是喜欢。而当她看了两人写的一些心得,更是惊艳。
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和古希腊的欧几里得一样想到了数学五大公理,并进行了一系列公设,只是这些公理和公设放在了一起,并通过演绎推理的方法得到了勾股定理在内的一系列定理。
勾股定理在《九章算经》中当然也有所提及,证明并非难事。难得的是将繁琐的概念进行体系化的整理。
章文瑛惊喜得拍手大呼:“孔子门生三千,高徒不过七十二,今日吾得二英才矣!”她强留两人在客房中住下,并在招待两人吃晚饭时询问他们对方、圆、点、线、面的定义。
小男孩还在思索,骆令仪却脱口而出:“点不可再分,线由无数个点组成,面由无数条线组成。”
章文瑛直起身来,严肃地望着骆令仪道:“令仪,这里没有别人,你告诉老师,对《九章算经》有想法的到底是你弟弟,还是其实是你?”
骆令仪不慌不忙道:“提出公理之人是吾,证明可向点做垂线等命题之人乃是吾弟。”
她的话语中挑不出任何漏洞,章文瑛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既然骆令仪自称是两人合力,她也不能再问下去,只能道:“公理乃是自明的,亦是世间通用的。吾建议你只留等量加等量,其合相等这几条作为公理,其余全作为定义。另外,吾这里有尺规,你誊抄手稿时把证明时所画的图一起画上去,届时一并刻印。”
姐弟俩起身行了叉手礼,答应了。
*
骆令仪姐弟俩的手稿自然远不及《几何原本》的博大精深,但好在后世初中几何中几个比较基础的证明题,比如全等三角形的证明方法、两直线相交对顶角相等和勾股定理都出现在了手稿之中,
作为师长,章文瑛给这份手稿起了个名字,叫《图形术》。与此同时,她也开始回忆起后世小学数学课本,开始编写《算术》。
当然,对一个博士生而言,小学数学实在太过遥远,但章文瑛可以仿照自己的女弟子,先将公理写在书的最前面,然后再开始编写加减乘除和时辰时刻的计算。不管是时下算学里还是骆令仪的书中,角度制都是采用了天干地支的60进制,因此《算术》中的计算还得注意这一点。
章文瑛一边笔走龙蛇,一边想起了自己本科是小学教育的舍友给自己讲的笑话:教小学的知识点是最简单的,教学方法却是最难的,因为成年人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小学生不知道一加一一定等于二。
时下的《九章算经》对于普通人来说也如同天书,主要是《算经》以生活中遇到的数学问题为章节,而并非以数学原理为章节。虽然体现了中国人务实的思想,却也导致了数学研究的停滞。
毕竟农业社会,能用到的数学知识就这么多。而因为问题情境的不同,光算体积的时候边长就有上广、下广、下厚、上袤……等无数个术语。
章文瑛在夜校中教算术时便放弃了以上所有冗杂的术语,而是一律用“长、宽、高、径”来描述。
事实上,成人学算术要比学识字快得多,如今《千字文》教授的进度慢,农妇们的算术却学得飞快。如今早已学会了基础的加减法,背会了九九乘法表,开始丈量自家田亩,根据章文瑛教授的方法来对比田契上的数据是否有误。
农妇们也强烈要求章文瑛先教她们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再教《千字文》。然而唐人习惯以家族中排序为名,若是读书人还好说,这群农妇和她们父兄丈夫的名字全是“大郎、二娘……”
这使得章文瑛的教材不知不觉中从《千字文》变成了百家姓,还是她根据扫盲班里姓氏的多少现编的。
每夜上课,农妇们先默写一遍自己的名字,然后从零写到十。接下来齐声背诵《千字文》学到的部分,章文瑛再开始一夜的学习。
这天,班里学习热情最高的张三娘犹犹豫豫地站在了章文瑛面前,扭捏了半响道:“夫人能教我认这份文契上的字吗?”
章文瑛接过文契,一个字一个字地指过去,念给张三娘听。孰料她还没念完,对方便已经潸然泪下。
最后张三娘哽咽着说:“夫人真是活菩萨,没有夫人,否则妾身不知道要被这份文契骗到什么时候。”
正在地上拿着炭笔练习着今日所学《千字文》的字的妇人们都停下来,支着耳朵听张三娘哭诉。
原来张三娘家里是个商户,丈夫早早地去世,自己也无儿女,一个人守着丈夫留下来的逆旅过活。
张三娘手脚勤快,馆舍打扫得干净,做饭也好吃,价格也公道,很多从西面前往杭州做生意的商人都常住她家,日子就这么太平地过了下去。孰料前几年蔡县令来此,家里人看中了她这间铺子,想要出高价买下。
虽然蔡明府给的钱财足够她衣食无忧,然而那间逆旅毕竟是张三娘亡夫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她不大想变卖,也不敢得罪县令,便坐在柜台前垂泪。
一个从闽南前往长安赶考的士人听到了她的苦恼,笑道:“这有何难!你跟我签了这份文契,我保证县令再也不来买你的逆旅!”张三娘病急乱投医,便跟他在文契上画了押。好在她留了个心眼,士人想要把文契带走,张三娘死活不同意,说带走了岂不是白签了文契,便把一式三份的文契全留下来了,跟士人约好待他赶考回来后再把其中一份文契给他。
后来县令家人果真再来催促张三娘,张三娘给他看了这份文契,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张三娘本以为事情就此终结,孰料前几日正好遇见当年给蔡明府做活的一个下人,两人便聊了几句,对方听说她依旧守寡时表现得极为诧异,道:“可是你给我们看的那份文契上……”
那人自知失言,即便张三娘再三询问也不肯回答,匆匆走了。张三娘实在奇怪不已,便带着其中一份文契来找章文瑛。
“文契全在你这里吗?”章文瑛询问道。
“本来全在的,有一份被蔡明府家人拿走放官府了。妾身当时也没多想,觉得他们可能是做个留存,若妾身把铺子转卖给他人可以借此起诉或要挟。没想到是妾身错怪明府了。”
章文瑛拍案而起:“我们明日就去县衙,找县丞把那份文契拿回来全撕了!”
原因无他,那份文契居然是一份自愿为奴的契书!上面写了张三娘子携带自己的旅店成为士人胡成启的妾室,此间逆旅为胡成启所有。
既然逆旅不再由张三娘子说了算,蔡县令家人自然不会再来找她。可怜张三娘,差一点就既没了丈夫的旅店,又从良籍变为贱籍了。
章文瑛也没了心情,当夜早早地下了学,第二天难得地起了个大早,跟着张三娘到了县衙。没想到居然遇见了一个熟面孔。
新登县丞,赫然便是新婚之日帮着杜稜作诗的那个年轻人。
参考文献
《几何原本》、《中国数学教育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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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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