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怀瑾从大明宫门快步而出,天色清朗如洗,风中带着百花齐放的清香,他却顾不得这些。
庞景之还未追上几步,便被他冷冷一句“在下先走一步”抛了出去。庞景之皱了皱眉,反击的话未出口,崔怀瑾已甩袖而去,只留下风扬起他衣袂一角。
崔怀瑾走出宫门,未遣车马,也未让随侍随行,只身一人沿着长安熟悉的街道行走。风吹得坊间行人衣襟轻扬,柳枝拂墙,却拂不散他心头一寸一寸积起的意动。
那是忽如其来的思念。
或许是今日宫中的议事,圣人拨下所有兵饷银两南调,而回纥试探边塞之势意图明显,朝中重臣都心知,安西、北庭若不提前应对,恐怕不到秋凉,烽烟便会燃至中原门户,却因为陛下的倾向性无人愿将此事列入要务。
他需亲自走一遭,收割富庶之地的富商财利,筹银策应,为安西与北庭守军争一息后备。
——可此行越是沉重,他越是想见她。
不是为别离而见,只是想见。见她静静坐在灯下翻卷或设计衣饰,见她抬头时那一瞬柔和的眼神,听她唤一声“崔郎君”。
不知不觉,锦绣斋到了,他步上台阶,来到三楼沈知微的工作室,脚步终于放缓。阳光下,映出一人纤影,似在案前翻阅书卷,姿态静静的,仿佛将世间的喧嚣都屏弃在门外。
沈知微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下意识抬头,见崔怀瑾神色不同于平日——那双向来沉静自持的眼,竟带着一丝未加掩饰的急切。
她放下笔,起身迎来:“怎么了?”
崔怀瑾站在门口,隔着一道门槛看她,仿佛那几步路再不能走近,良久,方压下心中万千情绪,缓声开口:“明日一早,我要离开长安。”
沈知微微微一怔:“去哪儿?”
“陇右、河西。”他声音仍低,语调却肃然起来,“沿途数府都得过。江南道叛军是陛下心头大患,拨款尽数南调。北庭与安西…”崔怀瑾垂了垂眼眸,须臾继续道,“回纥已然有犯边之意,若再无钱——”他顿了顿,神情沉沉,“就来不及了。”
沈知微听得微微蹙眉,她早知朝廷对南北调度的失衡,也明白这趟差事的凶险。
“……你去筹银?”她低声问。
崔怀瑾点头,微笑起来:“用你的话叫‘异地收割’。”
她看着他一官服,那双眼里有疲惫,也有他从未示于她的孤独与冷决。
沈知微沉默片刻:“我明白。”
崔怀瑾望着她眼中那一点担忧,似暖风拂过心头,心中一动,提步跨过门槛,走到她身侧。低声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小心。”
沈知微也知道担心无用,只咬咬唇,眷恋的伸出手拽他紫色官服的袖角,须臾,又垂下手去,说不出话来。
崔怀瑾一笑,牵起她垂落的手,放到唇畔轻吻,语带温柔:“我会尽快回来,你要经常写信给我,这样时间对我而言会过得比较快。”
沈知微抬眸,略带困惑:“如何给你写信? ”
崔怀瑾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目光微凝,低声道:“阿策会留下来,你随时将信函给他即可。”他本还想提一句‘有事也可找庞景之”,心思一转,又把话吞了下去,阿策和他留下的人马应该足够了。
“阿策不跟着你一道去?”沈知微问。
崔怀瑾看她眼底那一点担忧,似暖风拂过心头,柔软得叫他几乎舍不得开口。
他抬手圈住她,感受怀中小娘子柔软馨香,语气异常温柔:“他留下来,我带着阿论。”
这一次,沈知微没有推开他,只将手轻轻搭在他肩头,低语:“你无需担忧我,长安城很安全,让阿策跟着你走,他功夫好,你更需要他。”
她这轻言细语声音不大,而字字句句落在崔怀瑾心中却宛若天籁。他心跳忽地一滞,又砰砰跳动起来,屋外的动静刹那远去。
他尝试再收紧一些自己的手臂,与怀中的小娘子更近一些,又将脸颊贴近她的侧脸,靠近她耳畔低语,声音低哑而炙热,“长安没你想得那么平静。只有阿策留在你身边,时时知道你是否安好,我才能安心离开,全心去做该做的事。”
他语气极轻,却并不容她拒绝。
沈知微感受到他贴近时拂过耳廓的呼吸,那一丝灼热沿着颈侧一路蔓延。她没有躲开,只是静静地靠着他,感受他紫袍衣料下硬朗的轮廓带来的沉稳与力量。对于崔怀瑾将要面临的挑战她心有担忧,她原以为自己是冷静清明的人,未曾想,在这一刻,却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怕他受伤,怕他不归,怕从此天涯两隔。
她没再多问,在崔怀瑾怀中的感觉对她而言有点陌生,但她不但没有丝毫反感,反而生出种想要再近一点的**。可她并不敢多动一分,只是低声道:“那你,一定要务必小心。”
崔怀瑾垂眸看她,以手轻抚她后背,微微笑着点点头。
二人简单用了暮食后,崔怀瑾提议:“我们去看看‘锦云斋’的修整进展吧,尤其是机关暗锁,需得你亲手试试。”
沈知微便随他一道往安兴坊去。暮色已降临,坊间街道渐归宁静,“锦云斋”外脚手架已撤,正门匾额尚未悬挂,但内里已经轮廓可见。
崔怀瑾亲自领她巡视了一圈。他时而俯身检视地板下的活扣机关,时而拨动梁上装设的弩弦,连一块暗砖也不放过。
沈知微在旁看得出神,见他仔细的过头,不由笑起来。
“你住在这里,万一有一点疏漏,我后悔都来不及。”崔怀瑾见她笑,直起身,回首道,“过来,我教你如何使用这几样东西。”
指导完毕沈知微如何使用屋内所设暗器,又牵着她将整个内宅兼连小院一起巡视一遍,崔怀瑾对沈知微道:“你记得,一旦这里完工,就即刻搬过来住。这后院连着崔府,虽然不便让巡卫也到你这边院子,但暗卫已布控得了,比‘锦绣斋’安全的多。”
沈知微点点头。
崔怀瑾得沈知微答应,舒心展颜一笑,让她稍待,转头出屋示意站在暗处的阿策跟着他走到僻静处:“这次你不必随我,带着你的人留在长安,护着她。”崔怀瑾的她指谁阿策非常清晰,他知道沈娘子在郎君心中的位置重要,但此等危险关头不但让自己留下,还让其他人也一并守着个小娘子,他心中难以认同。
阿策眉头一皱,当即道:“郎君让卑下留下护着沈娘子,卑下领命。但郎君此行艰险,其他人……需得随郎君出行。”
崔怀瑾淡声道:“阿论随我去,还有手头一半人马,够了。剩下的,全部留给你。”说罢顿了顿,见阿策又要张口说什么,抬手止住,“阿策,你应知她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在外头,最怕的不是山高路远,道阻且难,而是她在京中有事,我不知不觉。”
阿策心中震惊,郎君心悦沈娘子是他所知,但到这个地步却还是令他震动。他咬咬唇,叉手一礼,低声应了句:“是。”
崔怀瑾点点头,转身回到正堂,沈知微正在那儿反复尝试刚学会用法的暗器机关。暮风微凉,她衣袂轻飘,在夕阳下仿若一朵孤静的莲花。
他快步走上前,握起她的手,掌心微凉,却也软得叫人不舍放开。
“我送你回‘锦绣斋’。”他说。
沈知微点点头,与他并肩离开。
夜色沉静,街道早已寂寥,只有乌檀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耳畔回荡。途中,两人都未再说话,只彼此靠近时那份依依不舍在沉默中蔓延。
到了‘锦绣斋’门前,崔怀瑾先下马车,又将沈知微从马车里抱下,他没有立刻松开她,而是静静拥抱她,过了很是一会儿,才放开她。感觉怀中温度倏忽散去,仿佛连空气都冷了几分,他低头看她,眼神沉沉,似想将她的模样刻在眼底。却终于,还是开口:“回去吧。”
沈知微仰头望着他,月光落在她眉睫之上,映出她眼底那点说不出口的牵挂。她本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凝望而未开口。
崔怀瑾喉头微动,忽地低下头,在她额间轻轻一吻,动作轻柔带着克制,仿佛怕惊扰了夜色,可那浓浓的不舍,却叫人心颤。他的声音近乎耳语:“你等我。”
沈知微怔了怔,心弦被狠狠拨动,泛起细密的涟漪。
她抬眼望着他,眼神柔得几乎能将人融化:“好,我等你。”
崔怀瑾眼眸中影着她的身影,心间柔软与不舍同时汹涌而来,他几乎不愿转身。
二人目光交缠,沉默许久,他终还是退后一步,狠心示意她先离去。
看着婢子替她缓缓关上院门,他站在夜色中,久久未动。直到一阵风吹过,崔怀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一片清明,他转身上了马车,踏上另一条注定孤独的征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