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崔怀瑾离开长安。
沈知微醒来时,院中杏枝还沾着晨露,天光从窗缝里投进屋内,青碧中带点淡金。她起身穿衣,神情平静,只是梳发时停顿了片刻,指尖缓缓触过鬓边,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的余温。
那一吻,轻若微风,落在额上,像悄然落下的一枚信物。
锦绣斋的窗格开着,风翻动书案上的宣纸。沈知微坐在案前提笔,却久久未落墨。耳边仿佛仍有昨夜那句低语在回响:
——“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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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庞府。
庞景之正披着半新不旧的常服,在廊下打家常拳法。厅内门扇虚掩,阳光透过窗棂斜斜落入,照着他一脸烦躁。
庞三娘手中捧着一卷书,从内院走出,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阿兄,你近来是不是太常往‘锦绣斋’去了?”
庞景之一怔,没吱声。
庞三娘轻叹一声,把书放在石几上,“熙熙是个很好的小娘子,又是我最好的朋友。若是阿兄心悦她,我本无异议。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她不是寻常小娘子。”说到此处,朝大明宫方向努努嘴,道:“就说圣人为何封她为县君,看得谁的面子,阿兄你还不清楚么?”
庞景之眼皮跳了跳,停下手中拳法,拿起随侍托盘中的布巾擦了擦汗水‘哼’了一生,“崔大人好一套‘托孤’说辞,倒真像是留了个‘家眷’给我似的。六礼过到哪一步了?许宅可求亲否?自己给自己加戏,我看他用心不良。”
“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庞三娘看着他,目光沉了几分,“人家那是看出你别有居心和你宣示呢,阿兄你心里没点数?虽说我也奇怪为何崔大人并未上门提亲,但圣人都插手的事情,你可万万别闹出是非。”
庞景之没说话,半晌后才低声道:“可惜了沈娘子…,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庞三娘缓缓垂下眼睫,语气却平静:“不甘心,是因为你错过了开始。可你若真心敬重她,便别做搅扰她清名的事。熙熙她孤身立足长安,本就不易。”
话落,她不再看他,抱着书卷回身,步履端方地行入后院。
庞景之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站在原地,半晌朝着廊边木柱不轻不重锤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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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右,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黄尘,扑打着肃州城高耸的城墙。崔怀瑾已在节度使府衙盘桓数日,案牍堆积如山,皆是前路各州豪强巨贾的田亩、商路、钱粮细目。此行奉密旨,名为“协理边务”,实则是要从这些盘根错节、富可敌国的财阀们身上,“收割”出足以支撑安西、北庭两镇军需的巨额钱款羊毛。此乃虎口夺食,步步惊心。
白日里,他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或是在节堂之上,唇枪舌剑,寸土不让;或是亲赴庄园、商行货栈,直面那些表面恭敬、眼底却藏着刀锋的巨贾。每一笔“认捐”的敲定,背后都是无数的试探、威压、权衡,甚至威胁。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每一刻都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明枪暗箭。一日下来,心力交瘁,仿佛被塞外的风沙抽干了所有气力。
暮色四合,他终于回到节度使府邸里为他专辟的院落。院外有甲士值守,更添几分肃杀与孤寂。推门而入,屋内陈设虽清贵,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案头烛火摇曳,映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他解下沾满尘沙的外氅,随手搁在架上。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呼啸的风声,更衬得此间空旷。身体虽已落座,心神却仍绷紧如弦。白日里那些或倨傲、或谄媚、或怨毒的面孔在眼前晃动,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在脑中盘旋。然而,当他回到一个人的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思念,便如这塞外的夜风,骤然穿透了所有的疲惫与戒备,汹涌而至。
长安的灯火,‘锦绣斋’里染布特有的草木清香,还有……她低眉专注画样的侧影,她指尖拂过锦缎的温软……这些遥远而清晰的画面,在孤灯寒夜里,变得格外灼人。
他起身,行至窗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朔风凛冽,卷起庭中沙尘,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这风,比长安的夜雨更刺骨,也更令人心头发空。
良久,他方折身回到案前。提笔濡墨,素笺铺展。白日里的刀光剑影、算计筹谋,此刻都暂时退去。笔锋落下,不再是冰冷的公文奏对,而是心底最深处、被这异乡寒夜无限放大的牵念:
熙熙如晤:
肃州风沙甚厉,昼夜不息。每值风起,闭户难安,辄念长安。闻京中近来多雨,淅沥缠绵,未知可曾侵扰清梦?
秋意渐深,卿素畏寒,务必及时添减衣物。往来行止,尤宜慎密,若出外理事,必令阿策随侍左右。此间风霜如刃,念及卿处,心甚悬悬,惟愿卿安,稍慰我万里牵念。
若安
手肃
信尾“若安”二字,落笔时仿佛带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将这方寸素笺化作了承载孤寂与思念的小舟。
阿论小心吹干墨迹,封缄火漆,随着其它信件分程递传。信鸽辗转落于长安西郊驿馆,阿策早已候立风中,接信在手,旋即策马扬鞭,直入城关。风尘扑面,不敢稍懈。
抵‘锦绣斋’时,沈知微正检视布匹成色。闻信至,身形微顿,接过那薄薄一笺,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
她并未在人前展读,只转身时,悄然隐去眸中涟漪。待独处时,方徐徐展开信笺。那力透纸背的墨痕,字里行间,沉稳依旧,却仿佛能触摸到塞外风沙的粗粝,以及那深藏于笔锋之下、被寒夜浸透的挂念。
翌日,回信的墨迹新干。
怀瑾郎君:
添衣御寒,儿自省得,勿念。唯郎君身处风霜之地,万望珍重自身。
阿策在京中侍应,颇为周全,郎君身边无人照应琐碎,才让儿忧心,北地多艰险,盼君早日归来。
熙熙
谨上
阿策得信,不敢耽搁,疾驰驿馆,将信递出。又另附一纸短笺,详陈:
崔郎钧鉴:
宁安县君安泰如常,递信与卑职时虽神色如静水,然眉间隐有忧思,料是挂怀郎君塞外辛劳。锦绣斋诸务顺遂,坊间亦无闲言碎语。
郎君身处险地,务请保重自身,以安众心。
阿策顿首
信鸽破空而去。
夜风拂动,长安城阙,晴,唯一天星斗,清辉微寒,静静映照着案头摇曳的烛火,也映照着两地未眠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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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二人心内辗转且不说,那边庞景之的日子过得堪称分裂。
此刻,他成了“锦云斋”新店装修的“总协调”。高大挺拔的世家公子,脱了锦袍换上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腰间象征身份的锦玉带也换成了结实的牛皮腰带,整日里泡在满是木屑、漆味和叮当敲打声的后院工坊里。他煞有介事地拿着图纸,对着匠人们指指点点:
“哎,王师傅,这根梁的榫卯接口还得再打磨精细些,差一丝都不行!要严丝合缝!”他皱着眉头,手指在粗糙的木料上划过,神情专注得仿佛在鉴赏稀世古玩。
“李头儿,这扇花窗的纹样,照着图样再雕深一分,透光才好看!”他对着阳光比划着半成品的窗棂,阳光落在他沾了木屑的侧脸上,倒真有几分专业模样。
匠人们起初对这突然空降的朝廷高官“监工”颇感压力,生怕伺候不好。但几日下来,发现这位庞大郎虽然要求极高,说话却并不盛气凌人,有时还能就着木料、工具和他们聊上几句,甚至能挽起袖子搭把手,帮忙抬个重料。匠人们慢慢也就习惯了,私下议论这位贵公子大约是图个新鲜,或者真对木工活计有些奇怪的兴趣。
只有庞景之自己知道,这木屑飞扬、噪音嘈杂的工坊,是他精心挑选的绝佳掩护。他需要时刻知道沈知微的动静,留意她的出入往来。崔怀瑾离京,将阿策留下护卫,这让庞景之既感欣慰,又暗骂崔怀瑾滑头,在自己和沈知微中间隔个看门狗。在“锦云斋”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借着监工的名头,既能观察,又能避嫌,实在再合适不过。
而工坊角落那个临时辟出的、堆满杂物的“管事房”,则成了他处理真正要务的密室。厚厚的木料堆、半成品的屏风巧妙地遮挡了视线。在这里,他借着核对“锦云斋”采买清单、工料支出的名义,笔下流淌的却是关于长安各方势力动向。这些密报,会经由城中的隐秘渠道,快马加鞭送往遥远的安西都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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