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锦云斋’紧闭的漆木门前。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崔怀瑾手下易装负责此片区的防卫头目，一个精瘦如铁、眼神锐利的中年汉子，脸色不太好看地站在门口。他面前，是一名身着内务府管事服饰的中年宦官，正微微昂着头，手里捧着一份盖着内务府鲜红大印的文书副本，以及一块代表内务府协办的身份铜牌。
“这是内务府的钧令，还有咱家的腰牌。”宦官的声音带着宫里人特有的、不高不低的调子，“‘锦云斋’供奉在即，上头体恤，怕商户对精细的防火章程一时顾不过来，特派两位师傅来协查指点。这是恩典，也是为着宫里用度安全着想，耽搁不得。”
被称为王头儿的防卫头目眉头紧锁，目光如刃刮过宦官身后站着的两个人。一个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穿着粗布短打，微微低着头，显得很是老实本分，只是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偶尔抬起的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另一个，看着更不起眼，穿着更旧些的杂役服，神情卑微，眼神木讷，只安静地垂手站立。
王头儿接过文书，仔细验看。印信是真的，措辞也挑不出毛病。他抬眼状若无意扫向街对面酒楼二层一个敞开的窗口。那里，有人对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他又看向不远处几个扮作劳工的庞景之亲兵，对方投来警惕的目光，却也没发现什么破绽。
他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疑虑，硬邦邦地开口：“既然是内务府的钧令，锦云斋自然配合。只是……”他再次扫过宦官身后二人，“如今铺子尚未开业，各处都在整备，乱得很。两位师傅进去后，还请务必小心，莫要磕着碰着伤了自己。”他话说得好似为了对方着想，客气到位，然则细听，个中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放心。”宦官皮笑肉不笑地应承着，“这铺子的来历、规矩咱家都懂。这两位也是老人儿了，都老实本分着，只做分内事，绝不添乱。”
话已至此，王头儿再无阻拦的理由。他侧身让开，沉声道：“请吧。”
大门缓缓打开一道仅容两人通过的缝隙。一行人低着头，迈过门槛踏入了‘锦云斋’，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闭，
三人鱼贯上到‘锦云斋’顶楼库房。蜿蜒、旋转的木梯隔绝了楼下隐约的嘈杂和身后那道如影随形、审视的目光。库房内光线昏暗，各色布料散发出的布匹独有的味道，萦绕四周。
看似老实本份的二人依然佝偻着身子，只是木讷呆滞的眼神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鉴于跟着的美名其曰“帮忙”实则监视的伙计，二人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如同真正的老手一般，先是走到狭窄的气窗前，用手比划着，似乎在检查通风情况，又走到巨大的货架旁，查看库箱的堆叠是否稳固，是否留有足够的防火间隔。每一个动作都娴熟有余，完全符合一个“防火老手”应有的样子。
那个被安排上来“帮忙”的伙计，靠在门口附近的货架旁，抱着手臂盯着。见这两人确实只是在检查些枯燥的安全细节，并无其他异动，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目光里也带上些许无聊。
只是他没想道，就在那些看似平常的行为中，库房的空间结构，承重柱的位置，货架的布局，光线的来源，以及那扇位于角落、通往库房后部小露台的门已被来人精准定位。他们的脚步看似随意，却丈量着从几个关键货架到门口、后窗的距离。目光更是数次不动声色地投向库房中央那个巨大的天井开口——从这里，可以清晰地俯瞰到下方一层和二层的部分区域，尤其是将要用于待客的主厅和庭院。那里，将是开业庆典的核心。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满意弧度，在其中一人的嘴角边缘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他继续着手上的“检查”工作，心中却在飞速计算着最佳的潜伏位置、出击角度，以及……一击之后，如何利用这库房和那扇不起眼的后门，在追兵反应过来之前，遁入黑暗。
灵昌公主以为她送进来的，只是两个搅乱庆典的下药小卒。她利用内务府的权柄，为他们打开了这里的大门。可她并知道，这扇门放进来的是悬在庞景之头顶的、淬炼已久的致命毒牙。
---------------
数日后。
东市长街，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锦云斋”那三字鎏金匾额在秋日高阳下熠熠生辉，朱漆大门豁然洞开，鲜艳的锦绸从门楣垂落，在微风中轻扬。门前，早已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衣着光鲜的仆役穿梭引路，空气中弥漫着熏香与名流仕女身上的脂粉馨香。
与‘锦绣斋’的琳琅满目不同，‘锦云斋’甫一开业，便定下了高雅的格调。踏入其内，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一楼大堂，并非寻常铺面的货架林立，而是以数架整面的、刺绣着云海仙山纹样的梨花木屏风巧妙隔断出数个雅致的空间。每个空间里，都陈列着数件堪称艺术品的华服。
珍珠白的浮光锦长裙，在特制的琉璃灯映照下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一袭正红蹙金牡丹纹的宫装，繁复的金线刺绣在深红的缎面上绽放出动魄的华贵；还有那件孔雀蓝的缂丝大氅，每一根羽毛都仿佛在灯光下活了过来，流光溢彩。这些锦云斋最新的“高定”款式，或端庄，或飘逸，无声地诠释着何为风尚。
宾客们低声品评着衣料、剪裁、绣工，空气里充满了窃窃私语。
沈知微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云锦长衫，领口袖缘以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素雅中透着精致。她穿梭于宾客之间，步履从容，笑意温婉，与各方来客寒暄致谢，指挥着训练有素的伙计们奉上精巧茶点。她眉宇间虽有操劳的痕迹，但因着对‘锦云斋’未来的期冀，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动人的光彩。
在她不远处，庞景之斜倚在一根朱漆圆柱旁，手里把玩着一个镶金嵌玉的小巧鼻烟壶，一身宝蓝团花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眼神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懒散笑意，与周遭的热烈恭贺氛围格格不入，仿佛只是来看个热闹。他偶尔抬眼扫视一下全场，目光掠过那些华服美人时，会多停留片刻，随即又恢复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模样。
就在这满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际，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灵昌公主殿下驾到——！”
唱报声不高，却瞬间让喧哗低了几分。因着坊间对灵昌公主、崔怀瑾与沈知微三人间的绯闻纠葛传言甚嚣尘上，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讶、八卦，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灵昌公主在一众宫婢内侍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一身华贵的秋香色宫装，上用金线满绣着繁复的缠枝宝相花纹，在光线下流淌着明艳的光泽。发髻高绾，簪着一支硕大的赤金嵌红宝步摇，长长的珠串随着她的步履摇曳生姿。她下颌微抬，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过全场，那份刻意彰显的皇家威仪，似有气场却无真正的威压。
沈知微眼底浮出警惕，但面上却带着恭敬。她快步迎上，屈膝行礼：“公主殿下亲临，‘锦云斋’蓬荜生辉，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沈东家不必多礼。”灵昌公主的声音虽清越，却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冷意。她刻意用了东家这个称呼而非安宁县君，就是要让在场的人知道，无论她沈知微怎么蹦跶，在她眼里，无非一届商女，上不得台面。她的目光也并未在沈知微身上过多停留，只一扫便径直越过，定格在角落里那吊儿郎当，闻声看过来的庞景之身上。
他今日虽着常服，然挺拔如松的身姿让他在一众华服宾客中显得格外冷硬刚毅，这让灵昌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带着恶意的兴味。
“本宫听闻沈东家的‘锦云斋’今日开业，专营成衣，想着是一桩雅事，便不请自来，也开开眼界。”灵昌公主的视线在沈知微和庞景之身上夸张的来回流转一圈，带着玩味，“沈东家果然好手段，这铺子看着倒还像个样子。”
“殿下谬赞了，全赖各位贵客捧场。”面对灵昌的夹枪带棒，沈知微垂眸应答，姿态恭谨。
灵昌公主不愿多费口舌，只抬抬手：“沈东家自去忙吧，本宫随意看看就好。”语毕，她仿若主人般自寻主位落座，立刻有宫婢奉上自带的上好香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