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库狄阿列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巨树,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鲜血迅速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身下的波斯地毯。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死灰。这位在草原上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悍将,最终没有倒在浴血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侄子仓皇的反击下,死在了这弥漫着脂粉和算计的华丽王帐之中。
帐内一片死寂。
乌介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看着库狄阿列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刚才触发机关的手,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后怕、以及一丝除掉心腹大患后的扭曲快意,交织在心头。
帐外的亲卫听到动静,终于冲了进来,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幕,全都惊呆了。
“殿下,叶护……叶护大人他……”亲卫首领声音发颤。
乌介猛地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指着库狄阿列的尸体,声音因为紧张和刻意拔高而显得尖利:“库狄阿列!他……他勾结…”大王子顿了顿,想到底把里通外敌的罪名安在谁头上好,库狄阿列?还是穆罕?但他神思已大乱,实在无法在仓皇失措之间想出一个完美的说辞,于是决定简单点。他指着库狄阿列的尸身,指尖抑制不住的颤抖:“勾结唐人!意图行刺本王子!已被就地格杀!快!清理现场!还有……”他目光扫到地上那支精□□箭,飞快地扑过去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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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风云,依旧在紫宸殿的议政声、兵部的调令文书、以及江南道和北境两处不断传来的战报中激荡回旋。库狄阿列一死,庞景之便如出山猛虎,携着天子之怒与血海深仇,率军直扑庭州前线,誓要将回纥的嚣张气焰彻底打落尘埃。
家国大事,烽火连天,裹挟着无数人的命运,奔涌向前。
然而,这一切的喧嚣,都被崔府那间弥漫着淡淡药香的静室隔绝在外。这里,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只有铜漏滴答的轻响,以及榻上之人微弱却延绵的呼吸。
沈知微觉得自己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沉浮了许久。意识如同破碎的琉璃,时而聚合,时而又被无边的混沌吞噬。终于,在不知第几个日夜轮回之后,一缕微弱的光,刺破了厚重的黑暗。伴随着一股熟悉而清苦的药草气息,沈知微缓缓真开了眼睛。
视线朦胧,又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绣着缠枝暗纹的素色帐幔顶。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而干燥的大手紧紧包裹着,她极轻微地动了动指尖。
那只大手猛地一颤!随即,一张憔悴而布满血丝的脸庞,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闯入了她尚未完全清明的视野。
是崔怀瑾。
他瘦了,下颌线条更加锋利,眼下是浓重的青影,素来整洁的衣袍也带着褶皱,似不曾好好打理。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蕴藏了漫天星辉,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熙…熙熙?”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醒了?”
沈知微想开口,喉咙却干涩灼痛,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他哆嗦站起身,带倒了旁边的矮凳,却浑然不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廊下,对着外面嘶声道:“阿策!快!快请李奉御!她醒了!”
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很快,李奉御就到了,他屏息凝神,仔细为沈知微诊脉,查看伤口恢复情况,询问她此刻的感觉,虽然她只能以眼神或极轻微的动作回应。
良久,李奉御终于缓缓收回手,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带着如释重负的欣慰。
“崔尚书,”李奉御转向崔怀瑾,声音沉稳而带着安抚的力量,“宁安县君吉人天相,这生死大关,总算是闯过来了!脉象虽弱,却已显生机,沉疴已去!接下来,便是安心静养,徐徐图之,用温补之药,辅以精心调护,假以时日,必能康复!”
崔怀瑾对着李奉御深深一揖,“怀瑾……谢过李奉御!谢过太医署诸位大人连日来的倾力救治!救命之恩,怀瑾没齿难忘!待县君大好,定当重谢!”
他的眼眶通红,强忍着泪意,这些日子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微在崔怀瑾的照料和太医署的调理下,身体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恢复着。她的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很快便能够靠坐着,也能与人聊上一会儿。
很快她便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的亲事在崔怀瑾雷厉风行地推动下,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礼,竟已在无声无息中走完。许谦唯唯诺诺,张氏乐见其成,二人未曾有丝毫异议。她的命运,在她毫无知觉时,已被崔怀瑾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牢牢地、名正言顺地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
这一日,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沈知微靠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气色比前几日又好了许多。崔怀瑾处理完公务,照例来到她身边,亲自试了试药温,托给她服用。
看着她喝完药,又用温水漱了口,崔怀瑾让屋内侍婢皆退下。
“熙熙,”他开口,声音虽然低沉而温和,却带着郑重与认真,“你如今身子渐好,有些话,我想同你谈谈。”
沈知微抬眸看他。
崔怀瑾如同她病重时一般,坐在为了照顾她而安置于床边的榻上。他迎着她清澈却仍透有几分虚弱的目光,缓缓开口:“熙熙,你或许已知晓,你我二人的亲事,六礼已行其四。”
沈知微静静地望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崔怀瑾的声音又缓缓响起:“那时你生死未卜。我未及与你商议便仓促行完前礼,非为擅专,实乃……唯恐天命难测,若有万一……你能以我妻之名,入崔家坟茔,与我百年共眠。”
说到此,崔怀瑾停了片刻,似不想再回首当日之心痛。
“现在,你安好起来,我便应该与你商议此事。”
“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顾虑,你渴望独立,不愿依附于人,想凭自己的能力,在这世间立稳脚跟。这份心志我很尊重。”他顿了顿,眼中是并不掩饰的珍视:“熙熙,你有自己的思想,不人云亦云;你有自己的目标,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无论是经营生意,还是襄助大局,你都做得很好。”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心中微澜起伏。
“但是,我也有一点别的感悟,你也略听一听。”崔怀瑾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深沉,“真正的独立自主,其要义,或许并非要求自己必须时时处处‘独立’,事事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甚至……绝不示弱,不承认自己也需要情感依托。”他目光灼灼,“独立与自主,在于‘选择’的自由。在于我们有底气去体验世间不同生活方式的自由,无论是独当一面,还是与人携手同行。”
他微微倾身,替沈知微掖掖被角,“独立,并不意味着要筑起高墙。恰恰相反,真正的强大,在敢于直面内心——无论是爱,是依赖,还是恐惧。在敢于相信,哪怕意味着承担风险、错误甚至失败。因为即便发生了偏差,你依然有能力去纠偏。”
他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放在锦被上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熙熙,人生于世,可担忧、可恐惧的事情太多了。我们都在追寻,怕自己不能走到那个终点。但是熙熙,”崔怀瑾说着拉起沈知微的手,与她十指交叉,“我们不必害怕倒在离终点多远的地方,因为那终点应该是我们自己。”
沈知微凝时崔怀瑾的眼睛,她看见对方那双深如子夜星空的双眼里满是诚挚与对世事的洞察。她心中的触动无以言表,千回百转之下,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入眼眶,然后就这么无可阻挡的掉了下来。崔怀瑾并未动,也不再说话,二人就这么对视着,好一会儿,沈知微觉得这么多年来困扰自己、执着追逐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在慢慢消退。虽然,一时功夫,不足以让她大彻大悟,但她似乎看到迷惘中蜿蜒的道路。
眼泪还挂在面颊,她朝着崔怀瑾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崔怀瑾缓缓舒了口气,慢慢贴进沈知微,以额轻抵她的额头,一下一下缕着怀中人的长发,闭上了眼睛。
当崔怀瑾与沈知微即将成婚的消息正式传出时,并未引起太多惊诧。毕竟,自‘锦云斋’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后,崔尚书衣不解带守护重伤县君的事迹早已传遍长安。
更令人瞩目的是,圣人闻讯即降下恩旨:褒奖宁安县君沈知微忠勇可嘉,临危不惧,救护朝廷重臣,特晋封其为“宁安郡夫人”。
郡夫人,乃外命妇中极高的品阶,非寻常功臣妻室可得。长安城中,能得此封诰的妇人,十之**是因其夫、其子位极人臣或立下不世功勋,乃是夫荣妻贵、母凭子贵的荣光。然沈知微此次晋封,却大不相同。虽然其未婚夫婿崔怀瑾贵为户部尚书,是圣心眷顾的股肱之臣。但更重要的,是她在‘锦云斋’一役中,以孱弱之躯,悍不畏死地扑挡在安西都护世子、北境赫赫有名的对回主战派核心成员庞景之身前,硬生生替他承下了那致命一箭! 其行径之忠勇果决,堪称巾帼不让须眉!
此旨一下,长安坊间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有人艳羡不已觉得她命好,自平民孤女之姿高嫁世家权臣,飞上枝头不啻天缘;有人感佩其胆识义烈,赞她舍命救人,侠肝义胆;也有人饶有兴味地议论起她与崔怀瑾、庞景之之间那若有似无、却终归分明的情愫纠葛,一时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羡慕、赞誉、揣测、流言……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宁安郡夫人”沈知微推向了长安舆论的风口浪尖。
只是这些流言蜚语,当事人皆未放在心上。沈知微伤势渐稳,崔怀瑾亲力亲为,着手筹办两人的婚事,府中张灯结彩,宾帖已发。那一场风雪与血光之后,终是有人要步入春暖花开的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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