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尚未退尽,长安街头却早早张起了大红绸缎,一路从崇仁坊延至安兴坊,皆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今日,礼部员外郎许谦府中张灯结彩,执事们鱼贯穿梭,门前张贴喜联,坊中邻里早早探头观望——因许府今日要将一位郡夫人,嫁入清河崔氏---嫁给户部尚书崔怀瑾。
沈知微病体方愈,不能久立久行,因此婚事虽备足仪制,却力避繁琐,诸礼节选取最为端本之仪,省却了劳扰宾客的冗礼,只求温雅有度,既不辱门第,也保得新妇身子周全。
辰时已至,吉鼓三通。
许宅门前,两列佩玉执红的婢仆立于阶下,喜娘将沈知微扶出内院。沈知微着霞帔,她本就肌肤胜雪,一病初愈更添几分柔弱之态,那双眼却清澈宁定,随喜娘缓步上轿,不惊不惧,神情恬然。
崔府遣来迎亲的仪仗并不繁复,但件件周制得体。迎亲队伍执鼓执幡,皆着素衣红带,行止有序,礼仪不失。崔怀瑾身着簇新深绯色礼袍、头戴进贤冠,身姿挺拔如松,在众多同样身着吉服的傧相簇拥下,骑着披红挂彩的高头骏马,亲自前往许宅“迎亲”。
街巷百姓远远观望,只道:“这沈家姑娘命好,从一介孤女到郡夫人,虽历经波折,如今嫁入清河崔氏,倒也算得一段稀奇缘分。”
崔府的大门上,金字喜匾悬挂正中,内外一片肃穆,气氛不张扬,却透出庄重与威仪。远处,轻鼓声与丝竹的乐曲悠悠传来,仿佛整个府邸都浸润在这片宁静和喜庆之中。
崔家宗族与亲朋早已列席正堂,场面虽不算顶盛大,却也格制恰到好处。由于朝中派系争斗不断,崔怀瑾未曾邀请三省中的任何一位宰辅来主婚。而是排开过往的恩怨,邀请了崔氏家族中长房嫡叔为主婚。这位嫡叔虽在朝中官职并不顶显赫,但其清贵的身世与年迈的资历,足以令婚礼充满礼数与威严。崔怀瑾此举,既表明了家族的稳重,也避免了外界对于势力角逐的过多揣测,恰到好处地化解了权力博弈的潜在矛盾。
礼官立于堂下,宣诰命而不喧哗,诏曰:“以义结亲,以礼成婚,今于良辰吉日,行合卺之礼,百年之好,天地共证。”
婚礼的形式遵循传统,崔怀瑾身形挺拔,步伐稳健,引着沈知微来到正堂。大堂内气氛庄重,亲族与门下宾客肃然起立。崔怀瑾与沈知微依次行拜天地、父母、夫妻之礼,礼成后,二人入洞房。在布置得喜庆而温馨的新房内,两人共饮合卺酒。那用红丝线相连的匏瓜剖成的两半酒器,盛着清冽的酒液。他们手臂相交,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酒入喉,微辣中带着回甘,如他们共同走过的路,最终酿成了此刻的醇香。
整个婚礼过程简洁而温馨,因知道女主人大伤初愈,来宾们皆文雅的很。
新妇入内堂,崔府未设“闹房”等俗礼,守夜者只留二位长辈及贴身婢女照看,新房中早已焚上沉香,净水烛火一并调和,一切皆静雅温和。待夜深人静,红烛轻晃,才有崔怀瑾缓步入房,解下帷帽,与她共坐床前,执手细语。
屋外春风已暖,街巷还在热闹未歇,而屋内,已是新婚燕尔,岁月静好。
婚后,崔怀瑾,这位素以端方持重、手腕强硬著称的户部尚书,在对待自己妻子的事业上,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尊重与支持。
他深知‘锦童斋’、‘锦绣斋’与‘锦云斋’对沈知微而言,不仅是谋生的手段,更是她心血的结晶、安全感的来源、价值的证明。他从未有过半分干预或要求她放弃的念头,反而时常关切询问铺中事务,在她需要时,会以他的视角提供一些建议——当然,仅仅是建议,最终决策权,他永远留给她自己。
最让长安城一众贵妇艳羡的,是崔尚书那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当公务处理完毕,只要沈知微在铺子里,他一定会绕道前往店铺。
有时,他会坐在铺子二楼雅间,安静地品一盏茶,翻阅几页书卷,耐心地等待。有时,若沈知微已忙完,他会亲自到主厅接过她手中的物品,自然地牵起娘子的手,登上早已等候在外的崔府马车。他会扶着沈知微先上车,自己再一撩袍角,跟着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只留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
若是恰好在已重新开张的‘锦云斋’则更加方便,再次装修时,崔怀瑾已将崔宅后门和‘锦云斋’的院子打通合并。
这一幕幕,落在长安城那些贵妇眼中,无异于吞下一枚酸枣。
今日李侍郎夫人回府,对着刚从衙门回来的夫君,幽幽一叹:“唉,你是没瞧见,今儿个崔尚书亲自去接宁安郡夫人了。还亲自给郡夫人拿东西呢,真是体贴!”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向往和暗示。
明日张御史家的宴席上,几位夫人凑在一起,话题也总不免拐到这上面:
“可不是嘛!我家那位,别说接我了,能记得差人问一声要不要留饭,我都得念声阿弥陀佛!”
“我家老爷?哼,他下值回来能少发点脾气,我就谢天谢地了!瞧瞧人家崔尚书,对娘子那般温存,这才是真君子!”
“崔大人今日又去接他夫人了……”这句话,几乎成了长安城官宦圈子里,夫人们用来“刺激”自家夫君的经典开场白。一时间,那些平日里忙于公务、疏于内帷的官员们,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来自后宅的压力。有些开明的,被念叨多了,也真学着偶尔绕道去接一接自家夫人,倒也算意外之喜;有些古板的,则只能摇头苦笑,暗道崔尚书开了个“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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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贵妇们对“崔尚书接夫人”的私语尚未散去,已有人即将踏上新的征途。
长安城东、长乐坡下,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广运潭码头码头前,一艘青篷客船即将启航。
徐长卿一身素色常服,负手立于岸边。他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柳之韵,一袭青衣,风姿依旧清绝,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疏淡。她身后,是梨园半生的繁华,身前,是江南故里的烟雨。
“此去山高水长,保重。”徐长卿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码头的喧杂。
柳之韵望着他,深深一揖:“徐郎君,多谢相送。此去经年,这长安的丝竹,就留给后来人吧。”她的目光掠过徐长卿,望向浩渺的江面,那里有她来时的路,也有她归去的方向。
船工解缆,船桨划破碧波。柳之韵立于船头,青衣猎猎,如同江上一只孤鹤。她没有再回头。
徐长卿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叶扁舟渐行渐远,融入水天相接的苍茫之中。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那曾红彻长安城,舞动无数心弦的身姿,终是随着这浩荡江水,潺潺远去,一切归于沉寂。他们之间那份惺惺相惜、若有似无的情谊,也在这离别的渡口,被江风吹散,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沉入岁月的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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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叛乱的余烬尚未熄灭殆尽,皇帝终究将朝廷更多的资源倾注于南方战事。北庭与安西都护府对抗回纥的前线,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拉锯与胶着。
唐军将士英勇,虽在战事中占据上风,然而,国库的虚弱如同跛足,难以支撑一场彻底歼灭强敌的远征。好在有吐蕃在侧翼对回纥不断骚扰,妄图趁乱占得一些小便宜。回纥两头被掣肘,弄得颇有些焦头烂额。
回纥老可汗在连年征战与内外交困中一病不起。大王子很快掌握了真正的话事权,在大唐和吐蕃的双面夹击下,他深知,再打下去鹬蚌相争、吐蕃得力。吐蕃人明白看似强弩之末的大唐,并不好对付,打不起持久战的回纥却是一块肥肉。
于是,一份言辞恭谨的国书,快马加鞭送到了长安大明宫:
“天可汗陛下在上:回鹘小邦,不识天威,多有冒犯,今诚惶诚恐,悔之莫及……恳请天可汗陛下垂怜,允开边市,互通有无,以解小邦饥馑之苦。乌介愿率部永为大唐藩篱,世代称臣纳贡,绝不再犯天朝寸土!为表赤诚,更求天朝下嫁公主,结秦晋之好,永固邦谊……”
这份国书,连同另一份密奏,被内侍小心翼翼地呈到了御案之上。皇帝展开密奏,脸色瞬间阴沉如水。那上面,赫然是经过数月严密调查,关于“锦云斋”刺杀案的最终结论——铁证如山,直指灵昌公主与回纥默罕王子暗中勾连,意图谋害安西都护世子庞景之,扰乱北境,甚至可能包藏祸心!
“砰!”御笔被狠狠掷于案上,墨汁飞溅。
“传灵昌!”皇帝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
灵昌公主被带入紫宸殿时,还带着一丝侥幸与惯有的骄矜。然而,当她看到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雷霆之怒,以及被摔在她面前的密奏卷宗时,所有强撑起来的气势和伪装瞬间崩塌。
“皇……皇兄……”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妹妹冤枉!妹妹是被构陷的!”
“构陷?”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一步步走下御阶,“这些密信,这些往来的人证物证,也是构陷?朕的好妹子!你勾结外敌,刺杀朝廷重臣之子,意图动摇国本!”
皇帝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眼中再无半分温情,只有帝王的冷酷与裁决:“你可知,庞景之若死,北境顷刻大乱,多少将士要为你一己私欲埋骨他乡?你这个满脑子情爱的蠢货!”
灵昌公主彻底慌了,涕泪横流,死死抓住皇帝的龙袍下摆:“皇兄!阿兄饶命!是妹妹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求阿兄饶了妹妹这一次吧!我愿寻一寺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她哭得撕心裂肺,试图唤起皇帝最后一丝怜惜。
皇帝的目光扫过她涕泗横流的脸,眼中只有厌恶和疲惫。他缓缓地、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袍角,仿佛甩掉什么污秽之物。
“青灯古佛?”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胆寒,“回纥大王子乌介,上书求娶大唐公主,永结盟好。朕,决定允了。”
灵昌公主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不!皇兄!不要!我不要去回纥!那是蛮荒之地!那些人是豺狼虎豹,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会吃了我的!阿兄——!”
“这正是你最好的归宿。”皇帝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冰冷地宣判,“你既与回纥人‘交好’,想必更能‘体察’回纥风情。以你大唐公主之尊,远嫁回纥未来的可汗,为两国止戈息兵,是你的责任,也是你为过往罪孽赎罪的机会!即日起,你便在自己的府邸准备和亲事宜!无旨,不得出门半步!带下去!”
内侍面无表情地上前。灵昌公主的哭喊、哀求,最终化为绝望的呜咽,被无情地拖出紫宸殿。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她与故国,也彻底断绝了她曾经梦想的一切。
消息传到崔府时,沈知微正对着日光设计一件礼服。听闻灵昌公主远嫁回纥的前因后果,她沉默良久。暮食后,终是问向正在灯下批阅户部文书的崔怀瑾:“夫君,将一个对大唐心怀怨恨的公主,送去敌国和亲……这真的好么?”她的眉头微蹙, “仇恨的种子埋下,将来未必不会成为新的祸端。”
崔怀瑾闻言,放下笔,缓缓说道:“当你有绝对的实力时,别人对你是爱是恨,根本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棂,望向北方辽阔的疆域和更遥远的未来。
“回纥低头求和,是因为他们打不起持久战。灵昌的恨意,不过是风中呓语。和亲,是止戈的权宜之计,也是给彼此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窗口。至于未来……”崔怀瑾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锐利的弧度,“国力强盛,兵锋所指,自然海晏河清。若国力衰微,纵无灵昌,祸患亦会自来。关键,不在他人之心,而在吾辈自强。”
不久后,一支规模不大却规格尚高的送亲队伍,在熏熏暖风之中,缓缓驶出了长安城。车驾里,曾经的灵昌公主,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如同一尊华美却毫无生气的瓷偶,驶向她命定的、充满未知与艰险的异域。
而在同一片天空下,崔府的马车,依旧会在傍晚时分,准时停在“锦”字号铺子的门口。崔怀瑾下车,步入店内,再出来时往往多了他的新妇,二人并肩登车。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入长安城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之中。
北境的秘报依然会传来,时而报捷,时而告急。江南的重建在缓慢而艰难地进行。柳之韵的舞姿,成了长安梨园一个遥远的传说。徐长卿依旧是那幅世家贵公子的风流倜傥,与妻子庞三娘举案齐眉地出入于各个场合。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夹杂着胜利的余晖、失败的阴影、个人的悲欢与时代的洪流。长安城,这座见证了无数传奇与沧桑的帝都,在经历了春日的复苏、夏日的喧嚣后,迎来了第一缕带着凉意的秋风。
(全文终)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唐. 李白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历时半年,第一篇小说完成。开笔之前,我给自己设立的目标是写成一部小说即可,不计成绩。很高兴,这个目标达到了。未来,我会更注重文章架构、剧情矛盾冲突的设计等问题。争取不但能写完小说,还能写好小说。写书不是件简单的事,它需要技巧、想象力、坚持性和激情。好像演员演戏,必须投入,恨不能把自己融化做文中每个角色才能写得像那么回事。但情感一时有容易,时时保持却艰难。很多个忙完一白天后的夜晚,坐在电脑前确实没有力气继续日更三千字,更别提还要蕴酿情感。所以,对于本站以及其它阅读网站中的大神级作者大大们,我发自内心的敬佩。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她们百分之一的才华溢上屏幕就心满意足了。
最后,谢谢晋江,在我这个菜鸟小白第一次动笔写文时就给予签约机会。
我们下一部小说见,我会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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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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