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阳赶到鸣沙山与千佛洞交界位置时,正遇上李隆基骑着骆驼风尘仆仆而来。
“阿郎!”余阳大喊一声快马行近,见到李隆基周身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现在才来?”李隆基怒道。
“鸣沙山晚上风沙大,我们失了方向,好在遇到一个老猎户给我们指了方向,并告诉我们途中救助了一个年轻郎君,还把骆驼给了他。我怕你有危险,想也不想快马加鞭赶过来了。”
余阳喘着粗气道,“其他护卫呢?怎么就阿郎一个人,果真遇到危险了?阿郎的外袍呢?是不是受伤了?!”余阳单脚一蹬,准备下马查看主人伤势。
“无事!“李隆基忙摆手,”说来话长,先跟我回衙门。”
“是。”余阳望四周望了望,空无一人,疑惑道,“说起来也奇怪,大半夜的沙漠,哪来的猎户?实在匪夷所思。。。”
“裴霖呢?”不等余阳深入分析,李隆基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见眼前的小主人似乎心情不爽,定是今夜吃了大亏,余阳不敢多话,只得乖乖回答道:“我在城北搜查时衙役来报说你去了千佛洞,我就带了几个人过来了。裴霖应该是还在衙门帮忙找寻李小娘子。”
“嗯。”李隆基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余阳察觉空气不对,便不敢再多说,扬鞭护送小主人回城。
一行人到达沙州城南门时,天还未亮。
南门口一里处的州社稷坛四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帷帐,是前些日子流浪到沙州的难民。听闻李思贞已上书户部,准备将这些难民收编沙州户籍。
现下帐篷里稀疏点着油灯,偶尔传出几声婴儿哭啼和咳嗽声,应该是被今日城里城外的动静吵得无法入睡。
余阳亮明身份,城门郎缓缓打开城门。难民营里有好事者,探出身观望,被城门郎呵斥,又缩了回去。
城门复闭,周遭又恢复了安静。
鸡鸣三声后,里坊开始有了动静,起得早的人已经开始了洗漱。而此时的刺史府,灯烛已经燃完了第二轮。
内堂中,一鹅黄衫的小娘子正跪在正中央,梨花带雨的抽泣着。李思贞正坐高堂,铁着脸面。身旁林晚照如坐针毡。
李婉姝立在一旁,听到鸡鸣,赶忙道:“阿耶,天快亮了,惩罚到此结束吧,阿妹知道错了。”
见李思贞不发一言,李婉姝又小声补充道:“阿妹有心疾。。。”
林晚照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眼睛一亮,附和道:“对对对,静娘身体弱,再跪下去怕是要出事。”说完瞥了一眼李思贞。
这时外面侍女疾步来报:“使君,夫人,凌少卿回来了!”
“哎呀,快请他进来!”林晚照如释重负。
李隆基疾步进来见到眼前的场景,先是一惊,随即问道:“这是何故?”
“小女顽劣,搅扰州府劳师动众,某这是要叫她长长记性!”
李隆基看了看静娘,小娘子眼里含着泪花正望着他,我见犹怜。
他随即对李思贞道:“我有要事与你说,先让她们退下吧。”
母女三人如获大赦,齐刷刷向李隆基郑重地施了一礼,识趣地退下。
李隆基轻轻点头示意,随即坐下来,从身上掏出几块铁片置于案上。这些铁片方寸见长,有的卷边,有的绳孔打歪在一处。
李思贞拾起铁片,仅一眼,便知它们用途。他惊道:“这是?!少卿从何处得来?!”
“千佛洞西南方落石坑底,藏着一处地下工坊,有人私炼铁器!”
“什么!”
李思贞拍案而起。案上的灯盏被震得跳了两下又落回原位。
他本就一夜未睡,眼里起了血丝,现在眼睛里的红更多更深,眸光也越来越深沉。他立在案前好一会儿才压制住团团怒火,一落座下来,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往前塌陷。
“刺史?”李隆基见状有些担忧。
“无碍。”李思贞摆摆手,喝来两个府卫,“带一批人,去把翟府守住,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府!”随即又补充道,“再派一队人去千佛洞善后,记住,动静要小。”
李隆基肃色道:“杜晦明我已扣押在州府牢狱。依你看,此人品性如何?”
李思贞长叹一口气:“杜晦明此人礼数颇为周到,办事利落,我在任四年,千佛洞基本未出过纰漏。”
“听闻他在沙州已苦守了十年,期间也接触过洛阳来的风俗使,但上面似乎没任何表示,至今未见召他回去的文书。杜晦明本人也耐得住寂寞,兢兢业业干着造窟的事。依我看,此人若非大赤诚之人,便是城府甚深之人。前者还好,后者不好应付。”
李隆基亦点头。
“我让慕容先审审他?”李思贞道。
李隆基手指摩挲着甲片,缓缓道:“不,我亲自审。”
沙州的清晨来得比中原要晚一些,辰时至,东方还未见白。
李隆基踩着露水,提着食盒来到州府牢狱,裴霖和几个衙役持刀站在门口,见李隆基前来,忙上前接过食盒。
“阿郎怎么不披件袍子来,天气变化快,晨露重。”
“无碍。杜晦明怎么样了?”李隆基径直问道。
“好生关着的,听阿郎的话,没动刑。。。啊切!”裴霖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双手环在胸前抱怨,“来时还很热呢,怎么才一个月不到就变得这么冷了。。。啊切!”
李隆基无耐摇头:“你先回去休息,此处我能应付。”
“不行,我得护卫阿郎安全,万一有凶手劫狱怎么办?”
“不至于。”他看看裴霖,眼前的小郎君鼻头红红,脖子上起了一圈明显的鸡皮疙瘩,于是温声道,“你回去休息,等会帮我拿件披袍来便是。”
“唔。。。那倒是!这么冷的天,阿郎不要冻出风寒了,我这就回去。”裴霖打了个寒颤,望着天空腹诽道:人怪,城怪,天气也怪。。。
牢房里还点着油灯,光线忽明忽暗,将杜晦明的身影映在泥墙上,拉的长长的。此刻的他,正伏在墙角,画着什么图画。
李隆基将食盒放在矮脚案几上,就地跪坐。而杜晦明却丝毫不受影响,手上动作没停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笔杆,轻松叹道:“完成了。”
一座高大的复合式殿宇映在泥墙上,正殿富丽堂皇,侧殿灵巧精致。殿前是一片较大的水池,池中央矗立着一座小小的佛堂,一尊佛像在半开半合的门缝中得以窥见。
“瑶光殿,九洲池。”李隆基道。
“哈哈哈哈。。。少卿好眼力!”杜晦明揉了揉右腿膝盖,哎哟一声,在李隆基对面坐下来。
李隆基把食盒盖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精致的酒壶和一对银杯。不等李隆基上手,杜晦明直接将酒杯端正,自顾自斟了满满一杯。
三五两下,一杯即空。
“啧啧。”杜晦明抿了抿嘴巴,缓缓道,”南市邀仙楼的邀仙酒。”
李隆基不置可否。
“论起来,瑶光殿是我师祖负责建造的。落成之时先帝非常高兴,赏了一对金玉麒麟给工部以示嘉奖。这对金玉麒麟就一直摆在工部官署的正堂中,进门就能看到。工部之人皆以此物作仕途目标。”
他又为自己斟了第二杯酒,这次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小酌了一口,细细品尝起来。
“我也不差,九洲池是我主持扩建的,玉佛堂是我亲自改建的。佛堂完工之时,陛下也赏了我百匹绢和金菩萨一尊。”杜晦明眼眸中闪着光亮,对自己的巅峰生涯颇为得意。
“张三和他的同党已经招了,二人监守自盗,两年间共计侵吞青金石二十斤,金箔五十两。但他们坚称此偷盗行为是你默许的。”李隆基直视杜晦明,目光如炬。
杜晦明先是一怔,随即义正言辞骂道:“混账东西!我乃朝廷命官,岂会同这些狗奴一样贪这点蝇头小利!”
“哦?”李隆基从袖中掏出一块铁片,缓缓推到杜晦明面前,道,“那这个呢?杜工部是否看得上?”
杜晦明眼角微颤,眼中惊诧与失落转瞬即逝:“少卿所言为何?还请明示。”
昨夜的试探李隆基已知晓眼前的人口风紧密,他不打算再绕弯子,选择直接质问:“千佛洞地底埋藏着赤铁矿石,有人私采铁矿偷炼箭镞和甲片。这件事怎么都绕不开你这个佛窟监造主事。不知是什么大人物出得起价码能让杜工部心动?”
杜晦明握着酒杯不停地摇晃,半晌,他将酒杯放下,平静道:“我没见过这个铁片,我也不知道少卿在说什么。”
“千佛洞乃你管辖范围,不管你知不知情,均要获罪。”
“杜某虽是个青衣小官,却也是洛阳正式委任的监造使,有敕书在身,刺史也不能私自定我的罪。我要提告洛阳,三司会审。”
“洛阳的刑讯手段,杜工部可承受不了。或者,杜工部是想回去求助哪位上官呢?你觉得回到洛阳,上面那位是保你呢,还是杀你呢?”李隆基嗤笑一声,”求人不如求己,不如现在就告诉我实情,我帮你参谋一二。”
杜晦明似乎不为所动,他并不惧怕李隆基锐利如刀的目光:“恕小老儿直言,少卿只是新任司刑寺副官,少卿的言语,在朝廷的重量有几分?”
李隆基双眼微眯:“你就不怕我上私刑?天高皇帝远,让一个小小官吏暴毙,方法还是有很多的。”
杜晦明嗤笑一声,复执起酒杯道:“少卿若是想屈打成招,我还能如此惬意的坐在这里同少卿交谈品酒?说起来还要多谢少卿的邀仙酒,十年了,我终于又尝到正宗的洛阳味道了。”
李隆基拍案:“私造兵器乃谋逆大罪!如今天下承平已久,若再起干戈,受苦的是百姓。你身为大周臣,不应做如此糊涂之事!”
此话似乎点燃了杜晦明心中的怒火。
他将杯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呵斥道:“有事大周臣,无事谋反贼,你们这些朝廷鹰犬的嘴脸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底层小吏在你们眼里犹如蝼蚁一样,生死全凭你们一句话。”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杜晦明叹了一口气,原本挺直的腰杆泄下气来。他轻嗤一声,向李隆基问道:“少卿看着很年轻,二十有否?”
李隆基默不作答。
“十年前姑且你年少,尚不知庙堂之深浅,人心之复杂。”杜晦明呼了一口酒气,将心中波澜强行压下,他缓缓道,“你不知道,那杜某的故事,就在这里跟你讲讲吧。”
“我出身京兆杜氏,家族虽比不上崔李郑卢王,但也几代书香,宗族里是出过宰相的。我自幼苦读,期望有朝一日赶上大族长的成就,可时运不济,科举落榜,最后恬不知耻用了门荫。我在工部得了个主事的偏职。”
“在其位谋其职,那几年我努力钻研百工巧技,终于用实力赢得了同僚的尊敬。几年后我升任工部司员外郎,主持建造了洛阳大大小小几十处工事,并将这些经验融合前人手札,写成《洛阳考工记》,收录在麟台。就因为韦常是左相近亲,这本书集成后冠了韦常的名字。”
杜晦明望着泥墙上的那扇小窗,墨黑的夜正在渐渐被白光渗透。
“名誉被夺,但手艺是夺不走的,我并没有因此消极,反而更加积极地奔走于各府邸庙宇,珍惜每一次在各位相公面前露脸的机会。十一年前,我因技艺尚可被召入内廷监造殿宇修缮。”
杜晦明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隆基,眼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他道:“九州池就是在这时候扩建的。我得了陛下的赏识,兴高采烈的回到家心想升职有望了。无奈一年过去,我没等到敕授,反而等来了司刑寺酷吏。”
“告密之风。”
“是的。”杜晦明恨道,“时陛下为了广听纳谏,杜绝官僚相护,置四色铜匦于皇城外。青在东,告养人劝农,红在南,论时政得失,白在西,申不明之冤案,黑在北,告天象及秘谋。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名字,会出现在其中。”
“那时恰好清明朝廷休沐,我在家无所事事,正好收到台院郑御史的请帖,邀我去明义坊帮他号宅。事后郑御史邀我一起吃了顿饭,第二日此事便被人秘密告到朝堂,说我们结党营私。我一个工部修缮楼宇之人能结什么党,不过是那些酷吏功绩书上添彩的一个名字罢了。”
“后来郑御史被人构陷在牢狱中被折磨至死,我因为官微被贬至沙州造窟。可怜我妻儿跟着风餐露宿,在路过凉州时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死了。自此我孤身一人在沙州守着一堆破石头,再无人问津。我的右腿就是刚到沙州不久,从崖壁上跌落下来摔断的。”
李隆基为其斟了一杯酒。酒水清逸,照出杜晦明沧桑的脸庞。
“直到李思贞上任,千佛洞的条件才有所好转。”他揉了揉膝盖,幽幽道,“不过也是同病相怜罢了。”讲到此处,杜晦明长长叹了一口气。
十年心事无人诉,一朝吐出,不可谓不快。
他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大叹,“好酒!多谢少卿愿意听老朽这破烂的故事。”
“你所述之事我颇感惋惜,但你不该将自身不甘迁怒于大周百姓之上,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哈哈哈。。。郎君尚年轻,又如何分辨谁是纣王谁是周王?”
“。。。”
“郎君仪表不凡,貌似天人,更重要的是有武王之气象,为何甘做他人之鹰犬?”
“大胆!”李隆基眉头紧皱,手指在案下蜷成了拳头。
“嗝~”杜晦明打了一个酒嗝,身体斜斜倾在干草上,看起来像是熬不住寒夜,精神见底了。
狱卒见状持火油上前。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在犯人熬不住瞌睡之际几滴火油下去便来了精神,如此反复,犯人精神崩溃,再紧的嘴巴也得打开。
“退下!”李隆基呵斥,心情莫名有些烦躁。
杜晦明双眼困倦,嘴里越发含糊其辞:“多谢。。。多谢郎君的酒。。。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唯有杜康。。。”说完,便倒头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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