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府婢子挎着竹篮准备出门买菜,一推开门便见两个衙役分站两边,吓得一个哆嗦,赶紧关了门进屋禀报。
不久后,内堂传来一声惊呼,翟府君中风了!
李隆基和李思贞赶到时,翟府上下正忙得不可开交。
奴仆们烧水端水清扫消杀,院中烟火缭绕,正中间站着一个彩衣鬼面人,一手拿破旧拂尘,一手执木烟筒,口中咿咿呀呀念着听不懂的咒语,看样子是草原巫医的手段。
“乌烟瘴气!”李隆基挥了挥鼻前的烟雾,一脸厌恶。
巫医见二人进府,丝毫没有回避,反而一个跳步到二人跟前,用手中烟筒对着二人上下挥舞。李隆基被惹恼,正欲拔刀,李思贞按住他的刀柄。
这时翟府管家提着袍子疾步出来,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使君,少卿,这是我们府里的巫医,正在驱邪。还请二位移步后堂!”
管家引着二人来到后堂,里面正萦绕着浓浓的药汤味。
翟悭平躺在床榻上,双眼微睁,嘴唇胡须止不住地颤抖,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与昨日送行时的神气天差地别。只见他微微抬起手指,管家赶忙上前将其手掌握住,忧愁道:“东家,使君和少卿来了。”
翟悭嘴角向上抽了抽,手掌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吐了几个字:“请。。。请。。。”
赵医工上前查探,只见翟悭双眼发红、口眼歪斜,半身僵硬半身颤抖,确实是中风迹象。他如实向李思贞回复后,便再开了一副安神的药。其实得了此种病,开个方子也是吊着一口气而已,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天意。
“还没问就自己中风了,这个病来得真是时候。“李隆基沉着脸。
“六郎人呢?”李思贞问。
“六郎。。。昨天出门到现在还未回来呀。”眼前正坐着沙州城里现下最大的两个官,任谁也止不住猜想,家里肯定是有人犯事了。管家面上颇有些怂态,拱手问道,“使、使君,是不是六郎犯了什么事?”
李隆基正欲开口盘问,李思贞拢手轻咳了一声,道:“千佛洞有人盗金箔,我过来问问。”
“啊?”管家睁大了眼睛,诚惶诚恐道,“使君明鉴,可不要冤枉我们六郎啊。自打小的进了翟府做事,就没见过翟府缺钱,六郎他再糊涂也犯不着偷官家的东西啊。”
李思贞又问:“翟府的护卫呢?”
“使君说的是跟着六郎造窟的那些人?今日也未曾见过呢。”
“哦?这就有些奇怪了。翟府少东家彻夜未归无人知晓,老父亲病重也不现身,不得不让本刺史怀疑六郎是否参与此次盗窃。”
管家吓得一骨碌跪倒在地:“使君明鉴,东家两个儿子还在长安盘账,几位娘子远嫁,眼下四郎又去了伊州,只有一个六郎孝顺在前,可经不得冤枉啊。。。不如,不如等大郎二郎下个月回来,再、再查问。。。”越说到后面,管家越没了底气。
管家正愁眉苦脸盘算之际,府门外突然响起了争执声。
只听一人高声喊道:“我是翟锦堂,我要见兄长!”另有许多人大声附和,吵吵嚷嚷像是要把整个翟府掀翻一般。
管家大喜,赶忙向李思贞求情道:“使君,二、二东家来了!”
这位二东家,正是前伊州司马,翟悭的弟弟。
“前伊州司马,协管伊州军备。听闻翟锦堂在任时公正严明,在军中颇有些威望。”李思贞解释道。
不等李思贞吩咐人去请,门口的人就大步流星走进来。此人虽然两鬓青白,但身形步伐十分矫健,方正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与老态龙钟的翟悭截然不同。
来人双掌交叉,施了一礼:“见过使君,少卿。”
与此同时,庭院内涌进来十余人吵着要见翟老。他们锦衣华服,均是当地富绅。因为人多势众,衙役想拦也拦不住。乌头门外则乌泱泱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邻居,对着府里指手画脚。
“翟府君不必多礼。”李思贞上前相迎。
李隆基虽心有疑问,但既然李思贞再三示意他勿多言,他便索性端坐在一旁,做个合格的旁听官,必要时再以身份施压。
翟锦堂显然是先礼后兵,只见他气势汹汹道:“不知我兄长犯了哪条大周律,让官差围府禁足?!”
院子内十几个富商纷纷高声附和。
李思贞按着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只字未提私造兵器之事。李隆基心道,他这是准备将此事隐瞒下来?
“那匠人张三可有控诉六郎?使君有证据否?”翟锦堂虽然年过半百,但依旧中气十足,他故意放大音量,“无凭无证,仅靠一个怀疑就围府,此事我要修书北庭都护府李副都护,请他帮忙上书朝廷!是不是仗着州府偏远,就可以草菅人命?!可怜我兄长无缘无故被气得病重,眼下看是活不久了!”
门外的邻居听了,纷纷同情起来。
翟锦堂继续道:“六郎还未找到,官府就滥用私刑把人逼死!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莫不是官府眼红翟家偌大的家产?!”他转头向着院子里十几号人大声道,“长官贪腐,今日之翟家,就是诸位之未来!”
“啊?!这怎么行!”
十余在场富商纷纷举手抗议,开始谴责起官府来。他们推搡着想要上前讨个说法,被衙役拦截在庭院门口。
这时其中一人高喊:“官府打压百姓,觊觎地绅财富!沙州出了贪官,百姓怎么生存啊!”
门口百姓一听,纷纷往府里涌,有人趁乱夺了衙役的刀,衙役不敢真正伤人,只能任其推搡冲击。
一时间数十号人冲入内堂,人一多就有底气,他们高声呼喊“驱除贪官恢复沙州清明”,眼看着就要冲进里屋。管家睁大眼睛,惊恐地往床榻边退,翟悭睁着血红的双眼,手指不停的颤抖,嘴巴张着,已是说不出话来。翟锦堂立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
“谁敢上前!”一声怒吼从里屋传出。
商人们被这声怒吼惊得瞬间闭了嘴,正欲重新声讨时,就见一身形高大的年轻郎君持刀走出,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狮兽纹锦袍,腰间佩玉麒麟,剑眉凛冽目光如炬。
不是司刑寺少卿又是谁。
众人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此场景。
李隆基转身看向李思贞,后者抬了抬手,对翟锦堂道:“此事是衙门考虑不周。如近日有六郎消息,还请翟府君送其到衙门作笔录结案。”
“自然!”翟锦堂施了一礼,身体却站的笔挺,显然连礼数也不想伪装了。
李思贞叹了一口气,朝着外面吩咐道:“撤回衙门。”
衙役领命后终于松了口气,一两个刁民他们自然有的是办法制服,众人齐上那是打不得杀不得,只能憋着气往肚子里吞。
李隆基疑惑看向李思贞,此人面上却仍旧是一贯的谦和,他叹了声:“先回衙门吧。”
在场的人纷纷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
待二人离去,翟府上下爆发出一阵欢呼,吸引不少人前来围观。
回到府衙后,李隆基唤来近卫到门口把守。他看李思贞仍然是一副儒雅淡定的表情,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这宠辱不惊的做派,倒是和我一个朋友有些像。”
“哦?”李思贞哈哈笑起来,“某自然不能和少卿的朋友比肩,少卿谬赞了。不过是某胆小如鼠不敢得罪人罢了。”李思贞将自己比作胆小懦弱之人,不过是谦虚之词罢了,他若胆子小,就不会因为言祸贬至沙州了。
李隆基自是知晓他为人,并不恼怒今日之事。他径直问道:“你隐瞒私造兵器之事,是想守株待兔?恕我直言,守株待兔也要有饵。如今翟六郎及其党羽失踪,杜晦明拒不认罪,眼下一点线索没有,兔子恨不得藏得更深更远,如何愿意现身?”
李思贞微微笑了笑:“我这招是跟少卿学的。”
“哦?”
“没有动静,就制造点动静出来。不把水搅浑,鱼儿如何放松警惕?”
虽然但是,李隆基心中还是不安。毕竟有人胆子大到私造兵器,这等同于谋逆,此事若是传回洛阳,恐怕比宫闱下毒案还要掀起更大的波浪!
他怔怔道:“那使君的意思,是坐以待毙?”
李思贞叹了口气:“那到不至于。少卿稍安勿躁,我自有考量。”
翌日,沙州城内的粮食铺和盐铺堪堪关张了一半,纷纷挂出有事外出的牌子。
此举导致大批百姓聚集在东西大街讨论起来。大家都要吃饭,断了盐粮,家里没有囤粮的人怎么办?由于人数众多占了道路的一半宽度,一些不明所以的人也被吸引凑上前去打听缘由。有昨日在翟府看热闹的百姓于是在此道出实情:原来是官府霸道,证据未足的情况下围府禁足,把翟府君气得中风了。
有好事的人大声喊道:“刺史表面两袖清风实则背地里竟也经不住诱惑,竟然觊觎富商财产,搞得别人家破人亡。。。”
“这倒是,沙州城富民强又山高皇帝远,圣旨不到县,强龙不压地头蛇。”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大家都小声点吧。。。”
也有明智的百姓辩驳道:“刺史上任以来勤修水利,广扩农田,为大家提高粮食产量,前日才出手救助伊州三县旱灾,你们是得了健忘症么?我看你们还是吃的太饱了!”
“说起这个就来气,咱们沙,瓜二州粮食本就不富裕,就这还支援伊州三县那么多粮食,他是得了美名,苦了我们这些沙州百姓。再说了,万一西域战事又起,我们如何负担朝廷军粮!”
“呸呸呸!自从苏大将军和王大将军平定西域之后,我们好不容易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可别再有什么战争了,我可吃不消!”
“这么看来,刺史也是沽名钓誉之人。。。”
“听闻刺史进士及第出身,在朝廷惹了事端,是被贬至沙州的。”
“啊?怪不得。在沙州这么久终于原形毕露了,这是准备敛一波财富再跑啊。。。”
东西大街热闹非凡地讨论着,李思贞却和李隆基在鸡鸣寺煮茶。
茶罗茶碾子是简单的银器,未錾任何纹饰,茶釜是普通黄铜打制。茶叶取自蜀中峨眉黑水寺岩茶,叶身修长扁平叶头尖尖,其色泽嫩绿,煮出来的茶汤清秀淡雅,只需添加少许细盐轻压茶叶的涩味即可。
一沸下盐,二沸入茶粉,三沸止火。
第一勺精华所在的茶汤,李思贞盛给了李隆基。
茶汤较寻常的颜色要偏淡绿些,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李隆基不着急吃茶,反而对面前坐怀不乱的李思贞产生了一些不解。
“外面闹得厉害,你不出面解释一下么?”李隆基问。
“谣言止于智者。那些容易被煽动之人,你再怎么解释他也不会听。”李思贞淡定地回答。
李隆基浅尝一口茶汤,其入口清新,再品回甘,跟它的产地峨眉山一样,清秀俊美。
“怪不得此茶被列入上贡名单,看来是有道理的。”
李隆基本不擅茶道,但他的两位兄长好风雅,两年前跟大云寺的和尚学了禅茶道,时常拉他品茶,因此他也就被迫学会了一些入门品茶之道。
禅茶与市井之茶不同,时常只加少许细盐即可,品的就是本味,符合清修之道。而市井之茶加了陈皮、姜葱等佐料,富贵的还会添一些胡椒,吃的是烟火气,品的是人间道。
李隆基道:“等我回洛阳,给你送一套上好的茶具过来。”
李思贞道:“若是金银珠宝,李某避而远之,若是珍贵茶具,那李某却之不恭了,哈哈。。。“他盯着茶汤,眼眸里躲着复杂的情绪,“若是李某这次赌赢的话。。。”
“什么?”李隆基表示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无事。”李思贞打着哈哈回道。
“外面这些人,平日里得了你的恩政交口称赞。现在只听外人挑唆几句,便立即将矛头反指。实在刁民!”
“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大多数依靠利益维系。一旦自身利益受损,亲人也得兵戈相见。 “李思贞端起茶碗小小品了一口,淡雅温暖的茶汤将深秋的寒凉慢慢驱离身体,全身毛孔被呵开舒展,皮肤表面泛起一阵酥麻,但随之而来是一个寒颤。
”啊切!”李思贞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随即叹道,”看来还是要放点生姜进去,如此才能驱寒。与风雅相比,温饱才是最重要的。看来风雅也是不可随意攀附的啊,哈哈哈。。。”
李隆基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于危难之前稳如泰山之松,大约说的就是刺史你了。”
他吩咐仆人去取些生姜来,又自行拾起铜勺,舀了半勺茶汤入李思贞的茶碗中,道,“虽然是逢场作戏,但官民对抗毕竟不是好事。来年开春朝廷风俗使到来,你就不怕被他参上去?”
“无妨。”
“无妨?”
李思贞吸了吸鼻子道:“少卿可知,有缺点的官员才是朝廷喜欢的官员。若是任何事物都处置得十全十美,那就该朝廷怕你了。”
李隆基心下一怔,此话倒是与老师的叮嘱大同小异。于是他站起身来,朝李思贞施了一礼道:“受教了。”
李三:沙州人均八百个心眼,快赶上紫薇城那帮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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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山雨欲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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