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在出沙州的第二天晚上就到了乌山驿附近。
它的下一站,就是此行目的地,双泉驿。
为了尽快到达双泉驿,一行人途径瓜州常乐县没有入城,而是绕道城外直接进入莫贺延碛道:这条大周通往西域的著名商道,也叫做北道。
天□□路难辨,马儿已近力竭,李隆基也疲惫异常。根据元白的线报,康大郎曾经现身于双泉驿西南二十里处,那他很可能就藏身在乌山驿和双泉驿中间的这片群山之中。
因为出了这片群山,四周皆为荒漠,步行其中及其艰难。
于是李隆基决定带队前往乌山驿暂住一宿,再以乌山驿为起点朝双泉驿逐步搜寻。
长夜漫漫,孤灯寂寥。
此时的乌山驿除了门口必须彻夜亮着的两只灯笼外,驿舍内寂静如鬼屋。
而二里外的乌山烽燧戍营,却点了十几盏油灯将其中一间营房照得火亮。只见一屋子的人围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白色毡毯,毯子上分布着两百多个整齐的方格,人群分作三股,两方持五木六子对弈,其余的看客则将四周围得满满当当。
“战斗”似乎进入了最后的焦灼状态,因为双方六子均有五子已经到达终点,最后一局投掷决定最后一子的进度。
高冲投了个杂采,进四,如果对方投出比他高的采,这局他就输了。
张君君没有着急掷木,而是将装好五木的杯子怀抱在胸前,默念了几句佛经。
对面的高冲则敲着棋子催促道:“快点快点!临时抱佛脚有他娘的鬼用!”
“哈哈哈哈哈。。。”身后的人大笑起来。
“哎,行不行啊君君,我家老母天天在家念经呢,我不也没在军中发财嘛。。。你这既无香火又没供养,佛祖听不见呐。。。”
“慌什么。。。最后一局不得谨慎点,君君,你就得念,念得对面祖坟冒烟才行!”
“哈哈哈哈哈。。。”
“少来这套!你祖宗我姓甚名甚?姓高!字进之!进之懂不懂,名字就赢你们一大截了!赶紧的!”
“君君,开!开个卢出来!让对面的猴崽子们输得掉袴裆!”
张君君于是面带肃色开始摇起杯子来。咕噜噜,五枚骰子在木杯里滚动起来,这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牵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房,大家心照不宣的收了声,竖起耳朵像模像样的辩起声来。
张君君像对待神灵一般虔诚的握紧了木杯。这时有人实在忍不住喊了一声“卢!”,众人齐刷刷飞眼神过去。沉默了半晌后,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叫:“卢/卢/卢/卢!”
咚!木杯重重停在毯子上,在场的人纷纷握紧了拳头。
“卢/卢/卢/卢!”
“退/退/退/退!”
叫喊声震耳欲聋。
也就只有在这孤寂荒凉的大漠之中,这些兵士和驿卒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放纵,若是在中原城池,早就惊动武侯出手制止了。
这里没有四邻可以骚扰到,但是却扰到了一队京都来的官员。
余阳在敲了几次门没人理后,正准备踹门,就听到二里外的烽燧传来一阵□□声。
众人有些惊讶,或许在他们的想象中,这里应该是灯火通明服务周到的驿站和军纪严明仪态周正的烽燧军,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却是黑如鬼屋的驿舍和灯火通明的“赌坊”。
李隆基有点疲累,他未作表态,只是缓缓下马在驿站前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赌桌上的木杯即将被揭开,气氛将到达最**!
这时营房木门突然被打开了,一阵凉风灌进来,众人被冷得直骂娘。
即将揭开的木杯又被盖了下去。
“什么鬼!”
“谁啊!谁开的门!”
“干!赵老四你他娘的突然开门搞什么!这下又得重掷一遍!给老子滚远一点,信不信丢你去荒原喂狼!”
被称作赵老四的烽子连连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君君,哎,君君,有人来驿站啦,你是不是要下去接待啊?”
“接你娘的待,没看到胜负关键时刻嘛!君君不能走,来人就来人,晾他们一会儿!”
“哦。“赵四讪讪的出门而去。
待第二次即将开采之时,赵四又推门而入。这次他没有急冲冲的开门,而是缓缓拉开一个角缝,压低嗓子朝着里面喊:“君君,君君。。。来人踹门进去驿站啦!”
这时木杯揭开,二犊三白,是贵采,进十!
“哇!”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君君!君君!君君!”众人将张君君抬起来抛入空中又接回,脸上都笑开了花。毡子旁的一堆铜钱尽数被刨到了张君君这边,对面的高冲队伍则个个脸上像霜打的葵菜,耷拉着脸。
今晚十局七输,有人压了近百文钱进去,输得血本无归,衰鬼大概说的就是他们现在这个样子。
高冲气冲冲的往案上一拍,起身将赵四拎了进来:“你今天是不是来克我的?你是张君君培养的奸细吧!”
“高头,认赌服输,把气撒在下属身上不算英雄好汉。。。”
“高。。。高头。。。我不是故意的,下。。。下面那帮人踹了驿站门进去里面了。。。”
“那就让他们进!”高冲一把将赵四推出门去,道:“有胆子踹官家门,军爷我还治不了他们了!”
张君君和一帮赢钱的人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哪里还有空听赵四汇报情况,一堆人坐在通铺旁开心的数起钱来。
同样输钱的还有乌山烽烽帅石大江,高头好不容易过来跟大家赌一把,今夜他可是压了八十文钱在高头身上。哪知上天并不眷顾官位,□□者一视同仁。输了这头,总得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于是他眼珠滴溜溜一转,来到张君君旁边。
“君君。。。今天赢了这么多钱,怎么着也得想办法让大家同乐同乐嘛!”
张君君立马将铜钱环在怀里,道:“怎么个同法?”
石大江道:“你看,兄弟们都给你赢得双眼无光,人生无望了,你不宽慰宽慰他们?你手里那本《游仙窟》的下册。。。”
“《游仙窟》?不行不行。。。我这可是常乐县孤本。。。”
“啧~你都赢了这么多钱了,还不肯借《游仙窟》给我们看看,解解闷啊?你小子也太不厚道了!”
“我怕有去无还。。。上次借的《韩鹏赋》还没还我呢。。。”
这时营房门又开了,赵四转溜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还未等众人开口赶人,他便连珠炮似的道:“驿站有人骑马过来啦,我说完了,我继续出去守夜啦!”
短暂的寂静之后,场面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几个兵士围在张君君旁边央求借传奇话本看,张君君和一众驿卒表现的十分为难。高冲则坐在案边摆弄着双方棋子,复盘方才的局,自己到底输在哪几个关键节点了。一阵复盘之后,他急促地将整个棋盘推倒,嗔道:“不玩了不玩了,下次直接投骰子,我那有一副象牙骰子,三局两胜比点数,比这劳什子玩意儿痛快多了!”
“高头别呀,这么久才来玩一局,还没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呢。你不知道,现在中原就时兴这个,大家都玩儿。”
高冲输钱输得烦躁,又来到君君面前,皱着眉头道:“你那破话本,就借给兄弟们看一看,三天,三天就还你!”
“对对对!高头发话了,三天就三天,到时候就还你,别这么小气嘛!”
“那。。。那你们说好了不准抄副本。”
“《游仙窟》而已嘛,抢得屁滚尿流的,我那很多啊,回头送你们几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随后营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四哭丧着脸站在门口。
“赵老四,你今天是不是跟我们杠上了,你哪来的话本,你说!”石大江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
只见赵四抖着手指了指旁边,这时众人才看见,从赵四背后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面生的,穿着锦衣官服的人。
“什么人敢擅闯军营!不想活了是不是!”高冲正愁没地方发泄,转身就找来佩刀直指门外的人。众兵士见状,纷纷也拿起自己的佩刀戒备。
“高头是吧?别着急呀,我还没报家门呢。”来人用手指推开刀刃,拿出准备好的通行文牒和身份符牌。
司刑寺几个字样映入眼帘。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僵在原地。
高冲略带嘲讽地轻哼了一声,正欲开口,张君君咳了两声站了起来。他有些尴尬地走到门口,朝来人施了一礼,道:“上官舟车劳顿,请。。。请回驿舍休息,在下随即就回。”
“那就有劳了。”来人浅浅回了一礼。
张君君说完朝里面挥了挥手,几个驿卒这才依依不舍与赌友们道了晚安,各自点了灯笼,慢悠悠跟在来人后面。
临出门时,高冲拉着张君君道:“瓜沙二州久不见朝廷命官到来,现下又是入冬时节,更无大可能过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你多个心,有事给我们发信号。”
“可通行文牒和符牌做不了假吧?”
“哼。即便真是司刑寺又如何,他们要是为难你,你就拿私闯官道驿站的罪名给他安上去。到时我即可带兵过来助你。”
“哦。。。哦。。。”张君君犹犹豫豫道了谢,提了灯笼就往驿站跑,怀里的铜钱撞得叮当响。
近卫找了二楼最干净的房间,稍作整理一番,便将李隆基迎过来休息。
深夜寒气逼人,房间没有多余的绵被,灶房里也冷冷清清,其中一个近卫在驿站转了半天,着急道:“十四怎么还没领人过来!啊切!”他打了个喷嚏,搓着双臂站在楼道口望向二里外的营地正欲骂娘,突然前方出现几个光点,光点越来越近。
是灯笼,十四骑马在前,几个驿卒走在后面。
“终于回来了!”近卫高兴的朝远方招了招手,示意来人快点!这天寒地冻的荒野山头,实在有些孤凉。
这时,房间里传来李隆基的声音:“阿九,进来。”
被叫做阿九的近卫连忙放下手臂,轻脚走进房间。他刚一进门,就见李隆基单手撑着头,闭着眼睛斜靠在榻上养神。
怕扰了小主人休息,阿九随即就退回了门口。李隆基则闭着眼睛轻声道:“叫你站进来就站进来,外面冷。”
“是。”阿九这才反应过来,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流,连门外刚刚被他嫌弃的黑黑的山头似乎也变得不可怕了。
张君君拎着灯笼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硬着头皮上了二楼,不得不承认,在寒光刀刃面前,他吓得有点想上茅房。
“在、在下只是来。。。来复核一下上官的身份证明。公、公事公办。。。”在面对阿九锐利审视的目光时,张君君咽了口口水。
“收刀吧。”李隆基缓缓道。
张君君这才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
借着灯盏的光亮,他才看清眼前的上官:剑眉高额,面容冷峻,他坐在那里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气场比瓜州刺史不知道要大多少倍。这种气场不是高冲那种铁甲军姿的雄壮,也不是刺史那般板正严肃,而是另一种感觉,张君君想了一会儿,决定把这种感觉归类为京都的贵气。毕竟他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见京都高官。
“方才着急,未正式核验通行文牒,另外,上。。。上官可有随身鱼符?”
李隆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张君君。
“啊。。。啊。。。不用鱼符,有钤印文书也行,也行。。。”张君君悄悄捏了捏衣角。
待重新核验过文书,张君君踉踉跄跄退出了房门。
“等等!”阿九喊道。
“上官何事?”
“去杀几只鸡炖锅鸡汤,让兄弟们暖和暖和,鸡要肥,加点党参,红枣。对了,鸡汤要熬很久,你先弄碗热米粥上来,同样要加几颗红枣,大火转小火熬制,顺便叫人拿两床绵被过来,冷死人了!”
“啊这。。。”张君君搓着手道,“驿站有规定,食宿按官员品阶而定,驿使乃司刑寺少卿,官阶四品可享受上等待遇,但差爷们,不、不在此列。。。”
“你!”阿九正欲发火,十四从楼梯走上来:“九郎勿恼,这有何难的。”
只见十四从怀里掏出一粒小金珠丢到张君君手里:“喏,够买你这半间驿站的了,麻利的,去准备吃食和绵被,子时要送到,不然不仅金珠要还回来,脑袋也一并要还给我。”
杀几只鸡就有金子收,这可比幸苦掷一晚上的樗蒲来钱快太多了!张君君爽利的应承了,开开心心下楼去准备绵被和吃食。
阿九就有些不快了:“你干嘛给这种人金子?抓住一顿打不就老实了。”
十四抱着双臂走过来道:“方才我去军营叫人,这些驿卒和乌山烽的兵士交情匪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爱财嘛,投其所好便是。况且阿郎要在附近追康大郎,少不了要请乌山烽的兵士帮忙。”
张君君来到牲畜圈,一把就捞住了一只大肥鸡。
旁边的刘三碎碎念道:“君哥,这些朝廷蛀虫一来驿站就要大吃大喝,我们盘下这驿站才一年半,就亏损了三十几贯钱了,朝廷那边补贴迟迟发放不下来,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对了,上个月生产的那匹母马昨夜冻死了,要不要上报?算了,驿站的马死了也是算在我们自己的经营上,朝廷哪会管我们。。。”他四处望了望风,悄悄道:“我看他们的马挺值钱的,不如。。。”
未等他说完,一个手指嘣弹上他脑袋:“穷傻了是不是?没看到他们骑的是私马,马身上有印鉴的。放心,你哥我哪有那么笨,喏!”张君君掏出方才收到的金珠,开心道,“这一颗够买半间驿站啦,三十几贯钱算什么,赶紧去灶屋帮忙生火啦!装稻米的罐子在菜窖里,小心点舀,我存了好久的。多放几颗红枣,别忘了啊!”
刘三眼睛一亮,吞了吞口水,道:“好。。。好叻,马上就去!”说完便一溜烟跑了。张君君将金珠抛了抛,咬了咬,随后他又从里衣的缝袋里掏出另一枚金子,将二者拿来比较欣赏了一番,这才作罢。
另一枚金子,是一面叶子的形状,叶子上刻了几个字,张君君并不知道其含义。
但金子嘛,值钱就行,管它写的是张三还是李四。他想。
1.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出土过《韩鹏赋》
2.乌山的小可爱们终于上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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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乌山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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