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四郎在芦苇丛后面一边嫌弃充满汗臭的衣服，一边骂骂咧咧乖巧地穿上了。在还未系上腰带时，就见十一特使领着粮车浩浩荡荡往回奔去。
“哎哎哎，怎么回事？怎么往回跑啦？十一特使！”翟四郎高声呼喊，可距离远马蹄声嘈杂，任他喊破喉咙十一特使也没往这边瞥一眼。
“等等本使君啊。。。”翟四郎一边系腰带，一边往戈壁滩上跑，还没跑几步便踩了几颗大石子摔了一跤。这一摔人倒是不要紧，栓在巨石旁的闪电脱缰了。只见马儿嚎叫着扬起四蹄直往粮车奔去！
闪电的缰绳本就松松系在一根粗壮的芦苇杆子上，翟四郎这一摔，直接激起了它刚刚踩坑的回忆，吓得一个激灵就奔了出去。马如其名，跑起来是一点不含糊，转瞬间就只能看见一团枣红色小点。
翟四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破马！”他再次对此马给予了肯定。
逐渐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低到快要塌下来和黄褐色的戈壁滩融在一起。翟四郎望着这荒凉压抑的环境，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回到了巨石后面，慢条斯理系起腰带来。
不一会儿，另一阵巨大的马蹄声接踵而至。
“怎么你们也往回跑了？”翟四郎欣喜地跑出来朝大部队招手。
然而在他刚伸出手的瞬间，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因为远处的大部队不是悬泉府卫士，而是一批身着皮甲马挎弓刀，头梳发辫的人。
突厥人？！
“要、要命，要了老命了！”
翟四郎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躲回巨石后面。他咽了口口水，转眼就看到散落在地上的鲜艳的袍子，那是他出沙州城时特意挑选的蜀锦金凤圆领夹袍，花了大价钱买的。
脑子在这瞬间疯狂运转！
他手脚并用在芦苇后挖了个坑将鲜艳的衣袍迅速埋了起来，末了还踩上几脚才踏实。随后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摘了一根粗壮的芦苇杆，含入口中，捏着鼻子重新下了水。
主动和被动的区别是很大的。方才他下水是主动洗去身上的污秽，现在被动下水，瞬间感觉冰水刺骨，比刚刚凉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保命要紧，他自觉一向是识时务者。
绵衣厚重，他很快就沉了下去。
事实证明，他的这一举动并不多余，因为很快就有两个突厥兵策马朝这边奔来！
马蹄震动，激得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翟四郎缩成一团躲在水下，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两个兵士下马朝水边走来，蹲下捧起一捧水就朝脸上扑去。
“嘶~真他娘的凉！”一个兵士骂道。“那可不，你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雪了。。。”另一个兵士回道。
水面被搅起一阵波澜，一股浓重的血渍飘到翟四郎的周围。
“唐军真他娘的难打，那把又长又重的兵器，是叫陌刀吧，要不是阙特勤聪明让兄弟们事先伪装尸体埋伏在官道上，这兵器还真不好对付。”
“什么唐军，现在叫武周军，唐早就没了。话说，阙特勤这么聪明的将领，却被派来守辎重，真是大材小用。”
“这还不好？跟着阙特勤在后方不用拼命。难道你想上前线跟着图额特勤打墨离军？”
“那，那就算了。。。我还没娶亲呢。。。”
二人洗漱完毕，又牵来坐骑饮水，突然其中一个兵士吸了吸鼻子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
另外一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像真是。。。”
翟四郎心跳得咚咚响，身体早已冻得僵硬。他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洗得最难忘的一次澡。他生长在沙州，突厥语，吐火罗语，甚至大食国语言都学习过，此时他隐约听到两个突厥兵在讨论他身上的味道，这简直要命！
顿了顿，其中一个兵士道：“马粪吧？这附近也就这一个水源，人畜都得来这饮水。”说到此处，这个兵士顿觉口中有种说不出的异物感。
“呸呸呸~赶紧走！大部队已经往前了，得在那些人到第五烽前拦住他们！”
翟四郎心中松了一口气。
“驾！”策马声渐行渐远，等到再也听不见马蹄声，翟四郎才缓缓从冰凉刺骨的水洼中爬出。
絮袄重得如秤砣一样挂在身上，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他捂着嘴巴跪倒在地，脸上挂的是泉水还是泪水，已经分辨不清。
十一在行了一段路后觉得粮车实在不够快。
他观察了周围地形，四方皆为一眼望不到头的荒漠和零散的土石丘，要是在这里有人截粮车，就凭这些翟府护卫铁定是拦不住的。前方有张校尉的悬泉府精锐，后方是第五烽，这里又是大周鼎鼎有名的官道莫贺延碛道，沿途十驿十烽，按理不应该出事。但方才伪装成大周将官的疑似突厥人，又提醒着大家北辰山一定有问题。
后面碛口已经看不到了，前方第五烽在荒漠上若隐若现。
时间不容浪费，要尽快回第五烽点燃烽火。
于是他招来翟府护卫领队，道：“我一个人快马加鞭去第五烽，你带领大家运粮车。如中途遇袭，弃车保命。”
“可、可是官爷，我们。。。怕。。。”为首的护卫听到十一要走，畏畏缩缩抬手就要拉住十一的袖子。
“这是大周官道，怕什么！有事弃车保命，要是不幸被抓了，休要做突厥的带路狗！记住了吗！”十一揪住领队的衣领，一个字一个字提醒。
“小的。。。小的记住了。。。”
“哼！”十一丢下一个凌厉的眼神，惊得众人汗毛竖起。
第五烽就在第五驿旁侧不远，二者之所以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皆因为这里有一条细细的水流。荒漠流水贵如金，有水才能保证生活。然而因天气原因，这条水流每年都在减小，驻扎在第五烽的兵士从最初的三十人逐渐缩减到只有五人，已经算不上正经的戍营。
近些年大周久不用兵，这些烽燧戍营日常任务几乎就是囤田劳作、捉沙贼以及监察过往商队。与折冲府或者戍边军镇大本营相比，烽燧的战斗力实在捉襟见肘。
唯一战时有用的，就只有烽火台的基本作用了。
它们至少可以在短时间内示警并将敌情传递到玉门关，请墨离军前来救援。
马儿已经累得喘起了粗气，不停吭哧吭哧，但十一没办法，在马儿猝死之前，他必须到第五烽。
前面烽燧堡轮廓已经可见。十一刚准备松口气，嘭的一声，马儿头朝地摔了个四仰八叉，而他整个人也一并被甩了出去！
一条粗阔的红锈铁链突然从官道的石沙中弹出，随后两个突厥兵士从两旁的灌木丛中钻出！
不等十一从地上爬起来，两柄闪着银光的大刀直直朝他砍来。它们出刀又快又狠，这是长期在大漠中狩猎得来的经验，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无处躲闪，拼的就是体力和速度。
十一摔得头晕眼花，就地滚的速度比不上弯刀袭击的速度，他本能地抬手，左臂被划拉出一道深深的血口。但他没有时间喊痛，顺手抽刀格挡住了下一轮致命袭击，同时脚下一蹬，将两个突厥人蹬得身形一晃！
机会只有一瞬，十一牢牢的抓住了！
在突厥人稳住身体的一刹那，十一持刀拼尽朝前方全力一扫，精锻刀刃划过即见血！两个突厥兵士腹部受伤，手上动作慢了半拍。
十一站趁势朝二人砍去。
前方兵士欲抬刀格挡。然而十一的攻击方向突然转向侧方，一个回转身体闪现到其中一人左侧，一刀下去，身首分离！
剩下的那人呆在原地看着同僚死不瞑目的头颅，咽了咽口水，正欲重新暴起，这时一根粗壮铁链缠上其刀刃！
面前的唐人虽然左手受伤但意志力十分坚韧，突厥兵士拼尽全力也不能从铁链中抽身。可笑这跟铁链本是他们对付唐人的手段，现在却成了对付自己的夺命索。
十一牢牢把他的刀刃缠住，在二人纠缠格斗之时，他找准机会一个反身绕到其后方，用铁链勒住其脖颈！
一阵用力后，这人脚下蹬了几蹬便没了生气。
十一红着脸喘着粗气，鲜血已经流满了左臂。他眯缝着眼望向远处，一对人马逐渐在向他靠近。
于是他啐了一口，将受惊的马牵起来。然而马匹受了打击始终在原地踏步不肯往前。后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十一从腰间抽出短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扎向马屁股！马匹吃痛，嚎叫几声便疯狂往前冲！
十一忍住伤痛将外袍脱下来挑于刀尖，心中祈祷着，再近些，再近些，只要烽燧兵士能看得见。。。
一人一马一刀一袍，染血的袍子飞舞于黄沙大地上，孤独，但坚韧。
受到刺激的马儿很快便奔入第五烽的视力范围，然而后方的部队咬得也紧，马队上的人衣着几乎清晰可见。
十一挥舞着衣袍，等了一会儿，终于隐约见到箭垛墙上有人了。
任务，终于完成了。。。
十一手上一松，整个上半身半伏在马脖子上。正是这一伏，让他神奇般的躲过了一支羽箭！
后方部队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追赶上来！
在到达射程范围内后，为首的突厥人下令放箭。十几只羽箭齐齐射向十一！
十一低身伏在马背上，血流到马身，滴落一路。寡不敌众，十一这个荒漠中唯一的活靶子的背上很快就中了一箭，马身也被射了两箭。马儿疯狂嘶鸣朝前狂奔，第五烽近在眼前。
希望近在咫尺，十一忍住疼痛朝土堡上的人伸出右手，手上握的是司刑寺符牌。
在他视力逐渐模糊，头脑眩晕的时候，一支羽箭突然从前方上空直射而下！
十一应声倒地。
烽燧在他的前方天旋地转。在沙石滩上滚了无数圈后，他仍然倔强地伸着右手，不过他很快就被泼了一盆凉水。因为顺着手指的方向，土堡的上方，他猛然看见一个突厥兵士正持弓对着自己！
那个兵士的脸上，有着狩猎者的嘲讽笑容。
最后一箭，射喉。
十一脖子上咕噜噜冒着血泡，他用尽力气翻转了身体，将灰白的大漠的天空印在了生命里。
烽燧上很快挂了三面黑色鹰旗。
后面的大部队看到鹰旗后放慢了速度，纷纷收械欢呼起来。为首的领队召来一个手臂驾鹰的小兵，吩咐道：“飞书阙特勤，第五烽已经拿下。粮食将按阙特勤的命令一分三运往各处。”
“是！”小兵领了命令，很快将手上的雀鹰放飞。
远在四十里外的翟四郎瘫倒在巨石后面，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悲伤过度，他双眼空洞，直勾勾地看着天空。
九月的沙州几乎已是入冬状态。今年的天气比起往年似乎要古怪一些，忽热忽冷变幻异常。天上厚厚的云层悄悄的缓慢的移动着，越来越暗，越来越低。
翟四郎摊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起了一层雾，视力逐渐模糊。
直到一小片白色的薄片落入他的眼睛，化作水滴。
随后更多的白片从天而降，像一束巨大的白色蒲公英，靠近后便散落开来，落到他的眉心，脸面，掌心，半炷香后，他的身体被细小的白片覆盖完。
下雪了。
他终于揉了揉眼睛，将身上的雪花抹开。雪花覆盖之下，是赵四的外袍，康阿奴的夹袄，石六的腰带。
“呵。。。明明是你们欠我的钱。。。”他脸上抽了抽，坐起身，开始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直到下雪，前方都未曾有军队通过，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庆幸的是，诺大的雪花将四周环境变得模糊起来，可见度只有几十步而已。翟四郎捏紧了身上的衣袍，心跳得咚咚直响。
半晌后，他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忽地站起身，朝着荒漠深处坚定不移地走去。
“可是，谁叫本公子有的是钱呢，这次的账就给你们消了。。。”
唐人军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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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变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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