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棚的木头来自当地的榆木,由于风吹日晒,木头上树皮斑驳脱落且起了很多倒刺。这种木头若是用来拴犯人,那将是一种折磨。
此时乌山烽堡下的马棚上,就拴着一个半裸的犯人。
雪虽然暂时停了,天气可没有放晴。天寒地冻,这名犯人背上的血已经由红色变成了黑色,再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身上的瘀斑也变得越来越黑。
马棚边上,一座高约两尺的简易木架上,一只野兔正被烤得滋滋冒烟。
高冲搓着手,催促道:“君君,好了没?”
张君君从陶罐里抓了一把盐撒在兔肉上,再像模像样的翻了几下,递给高冲:“兔肉最是土腥,得多放盐。要是有胡椒就好了,不过那玩意儿金贵我买不起。喏,烤好了。”
高冲接过烤肉三五两下吞了大半,随后慢悠悠走到马棚边,提着肉在半裸兵士的鼻子前来回转了转。被绑的兵士被香味弄醒,半睁开眼睛。
“怎么样?想好了要说吗?”高冲道。
被绑兵士眨了眨眼睛,依旧未开口。
“你要是被沙匪绑了,嘴巴还这么硬,我就敬你是条汉子。”高冲握住穿兔肉的木枝,枝头削尖,高冲只用了五分力,木枝就插入了兵士的腹部。
鲜血缓缓流下。
若是一刀来个痛快倒也罢,这种细水长流的出血简直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十分恐怖。
“啊!”兵士大声喊叫起来,惊落了附近枝头上的雪。
“舆图乃军中机密,你既然誊抄出去了,就应该想到军法处置的后果。猎户村位置偏僻,大河碛向来也没人踏足,什么沙匪能精准摸到猎户村去劫掠?”
“属下,属下不知猎户村的事。。。”被绑兵士弱弱地说道。
“那你跑什么!”
昨夜回到乌山烽,高冲只是试探的放出消息有人私抄舆图,要扭送墨离军司处置。谁知这个兵士吓得连夜偷跑,被抓时身上还带了两枚银饼。
木枝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鲜血顺着枝桠滴落在雪地里,染出了一片红。
“啊!我说!”兵士终于受不住折磨,弱弱答道,“是,是张司马。。。”
“张司马,张玉安?怎么是他。。。” 他说的张玉安,乃是瓜州刺史张伯献的外甥,在墨离军中担任司马一职。
“一个月前,司马说是去伊州办事,经过双泉烽时说家中老母给我带了一封信,把我叫出营去,然后让我誊抄乌山的详细舆图给他。。。”
“你就直接答应了?”高冲生气道。
“他给了我两块银饼。”兵士有气无力道,“他是司马,他跟我说是军司舆图新旧更替。。。”
“舆图两年一更,由各烽燧戍主按时按地方上报,怎么会经你一个小兵的手!蠢货!”高冲把染了血的烤肉一把丢进雪地里,然后解了兵士身上的麻绳将其丢上马,朝着众人道,“我回趟军司汇报情况。营里有四个兄弟出去巡山还未归,你们派几个人手出去看看。这几日山里恐不太平,你们警醒点。”
彼时张玉安仗着是刺史外甥在瓜州耀武扬威,在军中与高冲叔父一向不和。这次他私抄舆图,高冲正好有正当理由参他一个疑似通敌卖国的罪,少说也得折腾他一回。
这头高冲将将才翻身上马,缰绳还没握紧,就见远处山头若隐若现起了一道烟。那道黑烟越来越粗,越来越直,不到一会儿功夫便肉眼清晰可见。
石大江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道:“烽火?烽火点燃了?”
“烽火!是双泉烽点烽火了!有外敌入侵!”
在场的兵士都是近年上防,均是头一回见狼烟,既兴奋又害怕。
“高头?”石大江喊道。
“看我做什么,快去点烽火啊!”高冲气得胡子翘的老高。
“哦,哦!”石大江带着几个烽子连滚带爬爬上了石堡,几人麻利地找来火油,哗的一下,干草被点燃,黑烟直窜上天。
“高头?”石大江又喊道。
“蠢货!你们在此据守,我去军营搬救兵!若是敌军来袭,你们拼死抵抗!”
“啊?哦。”几十个兵士手忙脚乱将武库军械拿出,做出戒备姿态隐蔽在烽燧营房各处。
高冲骑马走了几步,突觉胸前有什么物件膈应的慌,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袋沉甸甸的金子,金子颠得上下摇晃,让他不由自主地捂了捂外袍。
此时申时已过,天空仍然愁云密布,四周灰暗,气氛压抑得如同洪水猛兽来袭一般。高冲想起了那一队锦衣官员,他们昨晚才到的双泉驿,还是高冲亲自送过去的。
“又要下大雪了,什么鬼天气!”高冲沉声骂道。
在缓慢行了二里路后,他还是勒停了马匹。
天上已无飞禽叫声,四周寂静如水。在沉默了半晌后,高冲咬紧牙关突然骂了一句,“干!金子烫手!”
“驾!”他调转缰绳回到营房,将马上的兵士丢到马厩里,抽出刀喊道:“乌山戍的兵士听令!留两人守烽,若是敌人来袭不敌,毁去烽燧粮仓躲进乌山,其余人跟我去双泉烽查看!君君,你会骑射,你也跟我们走。”
“是!”几十名兵士快速穿甲上马,提着刀弓跟着高冲洋洋洒洒上了官道,很快就消失在转弯处。
而此时两百五十里外的瓜州城衙署内,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男子正在院子里煮茶。
男子约莫五六十岁,面方额高,虽两鬓青白但风采奕奕,厚厚的嘴唇边留着两撇美须羊胡,远远看去,与洛阳城那些风雅官员无二。他的身边,坐着一个锦衣胡服的年轻郎君,正在给碳炉扇火。
茶水三沸,水面滚起了绿色的茶沫。
“看到没,这叫生花,这样就可以盛起来喝了。”说完,绯衣男子拾起茶釜,往银碗里舀了一勺,递给年轻郎君,“尝尝?”
“多谢舅舅。”年轻郎君接过银碗小啜了一口,随即双眼紧闭抬首回味起来,半晌,他悠悠道,“不愧是宫廷御茶,如沐春风。”
“玉安啊,不是我说你,整天往胭脂堆里泡着伤身,抽空多跟洛阳来的商客学学,要有世家子弟的风雅做派才行。”
“玉安在瓜州不过是个乡野浪子而已,哪有什么世家风仪。”年轻郎君眼珠转了转,凑到男子面前祈求道,“不如舅舅升我做墨离军副使?那样玉安就可以威风整个瓜州城了。”
绯袍男子正是瓜州刺史兼墨离军经略使张伯献,是李隆基准备回洛阳就上本弹劾的第一目标。只见他用茶釜在水里略了略,稳稳地舀了第二勺茶水在自己碗里,慢悠悠道,“你尚无军功傍身,不足以服众。”
“军功军功,舅舅你跟着王大将军收复安西四镇立下大功,不也被朝廷晾了十几年。。。”
茶釜停在半空,张伯献抬首看向张玉安,眼中狠戾一闪而过。
“对不起,舅舅。。。”张玉安抿紧了嘴巴,乖乖坐回位置。
“沙州瘟疫怎么样了?李怀远没行文书过来?”张伯献道。
“写了几封,被我以玉门关军事重镇不可受牵连为由婉拒了。他也有脾气,这些天没有再送求援书过来了。不过我听城门郎说,沙州此次控制瘟疫速度极快,这两日好像情况缓下来了,不过豆卢军就遭殃了,听闻城里死了很多兵士。。。”
张伯献品了两口茶,缓缓道:“你没放人进瓜州吧?”
张玉安道:“舅舅放心,一只沙州苍蝇都飞不进来。倒是令狐县令来报,说常乐县附近有司刑寺官员要求过境,我给拒绝了。”
“什么?!”张伯献将茶碗往案上一掷,“你把凌大郎关沙州了?”
“舅舅莫急。”张玉安抬袖将案上的茶水拂去,道,“武先生的指令是让我们对司刑寺的案子袖手旁观,必要时加以阻碍。。。”
“可凌大郎是凌海镇唯一的儿子,恐怕。。。”
“舅舅,袖手旁观四个字,意思可是广阔的很。再者,若是有人老年丧子,人生何堪重负?”张玉安嘴角上扬,“吏部易主,舅舅才有机会回洛阳。。。武先生那边,想必也是一样的想法。”
话虽如此,这位凌大郎毕竟是陛下面前新进红人,中枢刑狱副官,他要真死在沙州,自己免不了要被牵连。且凌海镇此人作风凌厉,朝中门生遍布,真袖手旁观只怕是要惹祸上身。武先生的命令,是把自己架在了两党之间火烤。张伯献心中忐忑,再没了吃茶的心情。他将茶碗拂到一旁,道,“去拿壶葡萄酒过来。”
张玉安正欲开口吩咐,外面突然急冲冲跑来两个将领求见。许是跑得急,二人兜鍪都未系好,歪在一边。
“军威尽失,成何体统!”张玉安怒道。
谁知来人并不理会张玉安,径直向张伯献禀报:“莫贺延碛狼烟点燃了!”
“什么?!”二张齐刷刷站起身来。
“敌军人数?”张伯献道。
其中一名将领便是高冲的叔父,高献,墨离军别将。他急急道:“尚不明确。”
张伯献一掌将茶炉打翻,怒道:“传令墨离军营严阵以待!另外召回大黄府卫士去常乐县守着。”
滚水泼在张玉安脸上将其左脸烫出一个血泡,后者闷哼一声,竟是一言未发目光闪避。
张伯献叉着腰来回踱步,朝着张玉安骂了一声:“还不滚去城门楼守着!贱种!”
“是!舅舅。”张玉安咬着牙关弯腰施礼道。
“玉安。。。”张伯献急急换了副颜色,叫住了张玉安。
“眼下就是军功,守好瓜州城。”张伯献拍着张玉安肩膀语重心长道。
“是。”张玉安点头,灰暗的光线将其面上的阴晴不定遮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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