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侵时，一支队伍摸进了第五驿南十里的土丘林中。
远处的第五驿被积雪覆盖得只剩一点土褐色房顶，几面黑色旗帜在昏暗的天色中若隐若现，若不是一点油灯的光亮，只怕这座土堡会被认作是大漠中最普通的土丘而已。
几个兵士抓了几把雪抹在自己身上，趁着昏暗的天光疾步滚进了第五烽旁的小水沟中。水沟已结冰，红柳枝有气无力的垂在一旁，兵士们伏低身形等待机会，把身体压进积雪伪装起来。
待天色完全变黑时，远处几个人支着火把拎了五个人出来。他们全身上下绑着麻绳，外袍被脱去，浑身冻得发抖，不一会儿便被结实地困在了马厩的栅栏上。半炷香时间后，五人冻得晕厥了过去。
一只火箭划破雪夜直冲第五驿马厩。
火箭落在马儿脚下的干草上，点燃了一把小火。马匹被突如其来的火光惊吓到，撅起蹄子嘶鸣着就往马厩外冲！缰绳被拉紧，轰隆隆一阵巨响，马棚倒塌，栅栏被冲毁，十来匹马惊慌逃出！
“戒备！”几乎同一时间，第五驿和第五烽的突厥人叫喊起来。
几十个突厥兵持刀弓从土堡中奔出，待接近第五驿时，他们点燃火把分向四周抛出。
黑夜短暂被照亮，几十个暗影在雪地里若隐若现。
突厥人持弓往黑影处连续放了上百支箭。箭矢冲破风雪，叮叮咚咚直插雪地，几十个暗影被箭雨击散，向各个方向隐去。
“追击！”突厥人大喊。于是整个第五驿的人倾巢而出，向四周追击而去，不一会儿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水沟中的兵士见突厥人走远，急速摸向第五烽侧面。他们手持臂张弩，在接近烽燧时很快将堡上几个戒备兵精准射杀。在援军从土堡上冲下来的间隙中，几个兵士疾步冲进马厩将麻绳割开，搀着五个烽子劫了几匹马就往暗夜里冲！
“唐军劫人了！”背后的突厥兵大喊。
几个兵士带着伤员疯狂往南边冲，可没跑出一里地，雪地里突然冒出来几条拇指粗的铁链将马匹绊倒，马儿带着人直接飞出一丈远！
随之而来的是十几支弩箭！
兵士们在雪地里滚了几圈，还未稳住身形就见弩箭直冲而来，扎进了他们的皮甲。几人拔了箭正欲逃脱，背后突然起了动静。几个被救的烽子从乌靴里掏出匕首直插众人肩颈，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几个兵士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捂住肩膀跪倒在地！
火把渐渐临近，上百骑突厥兵像凭空出现一般从四周聚集而来。
人群中缓缓踏出一匹黑色骏马，马上的人穿着驿卒的衣服，外罩一件灰色裘衣。只见他缓缓摸出一个牛皮囊，灌了一口酒道：“被同袍背刺的感觉如何？”
地上的人啐了一口，直骂卑鄙。
假驿卒拿起火把往几个烽子面前照去，他们个个身强体壮面色冷峻，全然不如刚刚被虐待的柔弱情形。
“我是该褒奖你们同袍情谊呢，还是贬斥你们有眼无珠呢，啧啧。。。同样的手段，百试不厌。阙特勤说的没错，唐军的缺陷在于要么重情重义，要么背信弃义。”马上的人扬起了嘴角，不屑地笑了笑。
地上的兵士们这才看清，他们解救的烽子竟然是突厥人假扮的，只是夜色晦暗没看清楚，这才着了道。
“要不要打个赌，看看你们的头领会不会来救你们？”
雪地里的兵士们互相递了几个眼色，突然从腰间抽出匕首。但他们没有反抗突围，而是纷纷刺向了自己的脖颈！
“住手！”马上的人大惊，等他反应过来，兵士们的脖颈已经见血。
突然，几只羽箭穿破夜空，直击雪地里的几个兵士！
手上匕首被打掉！
不管是雪地里的唐军兵士，还是马上的突厥人，他们纷纷侧目向黑暗中。上百突厥兵手持弓箭戒备，只要黑暗里的人再有进一步动作，他们立马放箭。
“别着急啊。。。”黑暗里响起一个懒懒的声音，“我们既然能打掉他们手中的匕首，自然也能穿千军万马取下小军师的首级。几个烽子的命换阿史那阙小军师的命，不亏。”
马上的人捏着酒囊，皱紧了眉头。
只见黑暗中缓缓踏出一匹马，马上乘坐两人：前面的人面阔鼻圆，留着络腮胡，一顶毡帽紧巴巴的扣在下颌，正是下午去往双泉烽报平安的伊布儿，后面坐着的人一身玄甲头戴红缨兜鍪，看来是唐军首领。
“在下李大河，双泉戍戍主，一年前与小军师在瓜州有过一面之缘。”唐人首领道。
“原来是李戍主，别来无恙。”马上的人道。
“有恙啊。小军师现在扣着我的人，我怎么还睡得着。”
“。。。”
马上的人只是客气一下，毕竟一年前的事谁还记得，没想到面前的人在嘴皮子上还要占个上风。
“这个人给你，第五烽的烽子还我。”李大河道。
“呵呵，看来李戍主刚刚没听清我的话，唐军重情重义，我们突厥部落可不会这么优柔寡断。这人你爱杀不杀，反正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逃走。”
“契苾耶，你这个混蛋！你阴我！”马上的胖兵士喊道。
“可别这么说，各为其主罢了。”马上的人嗤笑一声喊道，“李戍主，还要麻烦把你尸体处理得干净些，我好回去交差。”
李大河拍了拍巴掌，道：“优秀，像你这么绝情的将领我很久没见过了，忍不住要给你鼓鼓掌。”
“见笑了。”契苾耶将酒壶一扔，学着唐人的模样双手交叉缓缓行了个礼，在他弯腰的一瞬间，他大喊道，“放箭！”
几乎同时，他把缰绳一转，马儿横着变换了个方向。契苾耶翻身侧扣悬空在马身一侧，几十支羽箭射过来，将马儿的身体穿成刺猬。马儿很快就倒下，契苾耶脚点地，随后一个燕子翻身上了旁侧的马，躲在一个突厥兵身后，反应速度之快，如同黑夜中的鸮。
唐军也不示弱，几十支羽箭连续从黑暗中的小土丘林里精准射向持火把的突厥兵。部分突厥兵还未来得及抽刀便被射杀于马背上，反应过来的突厥兵赶紧丢掉火把，策马往烽燧堡躲藏。
唐军趁夜追击，几只火箭射出，将烽燧堡下的马厩点燃，随后火箭又射向堡上的旗杆，吱呀几声，黑色鹰棋带着火花从堡上跌落下来，砸死了两个突厥兵士，一时间火光大起，场面混乱。
他们并不恋战，将大部分突厥兵赶回烽燧堡后，拎起地上受伤的兵士就往南跑。契苾耶见状，在马上嗤笑一声道：“果然就这么些人！追上去！”
一群双泉烽的兵士在李大河的带领下很快跑出了五里路。
可当他们以为快要摆脱敌人的时候，几十个突厥兵突然从旁边的土丘和灌木丛中跳出，他们从雪地里拾起几把硕大长刀，将李大河的马队前锋斩得稀巴烂！
“敌人有陌刀？戒备！”李大河大喊。
白雪反光之中，五柄陌刀像一堆巨型绞肉机器，在大漠中肆无忌惮地挥舞前进。几十匹马嘶鸣着扬起马蹄，很快就被大刀划破肚皮，鲜血混合内脏冒着热气喷涌而出，马儿倒在沙石中，血腥味蔓延开来，引来远处弱弱的狼嚎。
上百骑突厥兵应声赶来，后方羽箭袭来！
李大河等人迅速翻身下马躲在马匹身后。
“李头儿，我的箭用完了！”
“我的箭也用完了！”
“怎么办李头儿？！”
活下来的兵士们伏低在马尸后面，虽有暗夜庇护，还是免不了被流箭射中。前方突厥陌刀兵踩着尸体逐渐靠近，后面又有骑兵堵路，李大河抽出佩刀大喊：“活着的，提刀拼了！”
“是！”剩余的几十人纷纷抽出佩刀和藤牌，拼尽全力上前抵挡。可三尺横刀和牛皮甲怎能抵挡大唐陌刀的攻击，很快几十人便败下阵来，身上牛皮甲被砍穿，伤痕累累。
关键时刻，荒漠南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
地面沙石积雪被震得移了位。
契苾耶抬首示意，一个兵士随即下马伏在地上探听起来。
“报小军师，应该有上百匹马。。。”
“什么！”契苾耶惊讶得睁大双眼。
未等他下指令，暗夜中突然出现几十只火箭！火花刹那燃亮夜空，闪了众人的眼。几个陌刀兵背上中箭，手上动作变缓，李大河趁此间隙带人猛烈反攻。他们像沙蛇一样绕到陌刀兵背后缠上其身体，抽出匕首就往脖子上扎，很快突厥陌刀队便被李大河等人击灭。
此时身后轰隆雷声越来越近，随着巨大马蹄声音而来的，是疯狂的沙暴！暗夜之中，大漠烟尘卷着积雪纷飞直冲云霄，上百匹马的身影在沙暴之中若隐若现。
每匹马都装备铁甲，每个马背上都有一个身披玄甲手持长弓，背挎长枪的兵士！
“大、大唐天军。。。”
“什么！”
众人惊讶之际，上百支羽箭已经反击而至！
“甲骑？难道是墨离军至？”契苾耶心下一凛，大声喊道，“退往北辰山！”于是上百名突厥兵纷纷调转缰绳往北向奔逃，后方唐军踏着铁蹄紧追不放，飞沙走石、人马喧哗，场面十分壮阔。
契苾耶在暗夜里跑出了汗，他没想到墨离军精锐甲骑这么快就奔袭而至。
“图额的先遣部队是干什么吃的，一群废物！”他怒骂几句，正欲抽出腰间匕首，一支羽箭就到了跟前。此箭力道刚劲直插他背后，他一个踉跄伏在马脖子上，背上很快就渗出了血。
唐军已经就追上他们了。
沙暴飞雪之中，视力几乎不辨。
大部分突厥兵士被扬起的风雪遮了眼，辨人不清。为了自保，他们纷纷拔出弯刀一顿乱砍。一时间大漠戈壁之上兵戈火花四溅，喧哗震天！
唐军之中，有的人手持长枪几个挑、刺，便把对方像肉串一样刺穿下马来。有的虽然持横刀，但动作十分迅捷，他们在马上灵活翻飞，利用巧力便轻松砍杀目不视物的突厥人。
战斗僵持了半炷香时间，在唐军的全力反击中，突厥兵士几近灭亡。最后一名幸存的突厥兵士悄悄溜上一匹黑马，趁夜朝北辰山奔去，随后被一道长枪直接击穿在空中！
战事终于结束。
契苾耶躺在地上，嘴里不断吐着血。
李大河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来到他身边，从他怀里找出了五枚军牌。
“小军师，承让。”李大河喘着气缓缓道。
“墨、墨离军果然名不虚传。。。”契苾耶又喷出一口血。
“呵，杀鸡焉用牛刀，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李大河将契苾耶的脑袋转向一边：数十匹健硕高大的马立在一旁，每匹马上都绑着一捆干树枝，马尾拖着芦苇做的扫帚，马首被墨汁涂黑，远远看去就像具装甲骑一般骇人。
契苾耶激动地瞪大眼睛，但此时的他喉咙里顶着血泡，一个字的音也发不出来。
“对了，被你杀死的第五烽兄弟隶属豆卢军，今天杀你的，也是豆卢军，记住了，阎王爷那里报到别写错因缘了。”李大河抽出契苾耶腰间的匕首，捂住其嘴巴，一刀划过，契苾耶干脆毙命。
李隆基满身是血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这一切。他的手中尚有敌人的鲜血，血的温度渗进他的身体，他觉得有些恶心。
这就是兵书中才有的战场。一场血淋淋的真实的战场。
本该为一场胜利狂欢，可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十四上前为他披上外袍，他抬手拒绝了。随后他转身将目光投到了几十匹突骑施马身上。
“幸亏苏禄想了这个办法驰援我们。”十四道。
黑夜中，苏禄站在两丈开外，朝李隆基行了个草原礼。
李隆基点了点头。
“李大狗，这次你算是欠我条命了吧。。。哈哈哈。。。”人群中响起高冲爽朗的笑声。
他在赶往双泉烽的半路上遇到了前来求援的近卫阿九，便二话不说疾驰奔过来救人。在经往第五驿的途中，他们又遇到了停在照壁山官道旁的苏禄等人。苏禄在打包行李的时候想到了这个办法虚张声势震慑敌人，果然在黑夜之中效果显著，唬住了阿史那部的人。于是上百骑突厥轻骑就这么被七十人杂合军击灭了。
李大河将五枚军牌收入怀中，眼里噙着泪，站起身道：“大高个。。。多谢。。。”
这么一峰回路转的道谢，倒是让高冲有点意外。他呆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于是环顾四周道：“那个，在场还活着的人，给我把能用的甲都扒下来，军械能拾走的都拾走，陌刀别忘了收回来，反正我们有马，嘿嘿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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