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啜回到王帐,一把倾倒在卧榻上。
庞大的身躯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他疲惫的魂魄,他揉了揉眉心,胸口上下起伏不定。
思结可力被召唤进来。
“分别给众部落去信,就说小首领们狩猎时遇大狼群攻击,身体受伤,需要在王庭修养一阵再返回。”默啜缓缓道。
“是。”思结可力心领神会。
“让叱那单独给乌质勒写信,就说在王庭一切安好,让他勿要挂念,专心助咄悉匐对抗庭州。”突骑施作为西域最强大的一支部落,是此次进攻北庭都护府的重要组成。乌质勒为人圆滑左右摇摆,若是他临阵倒戈□□,反过来攻打咄悉匐,那将会是致命大患。因此此次比试,默啜特意安排阙护其左右,有意拉拢这位小王子。
“王庭刺客找到了吗?”默啜又问。
思结可力答道:“还没。不过有人看见大巫医的徒弟背着图雅公主回去,或许可以审问一下他是否见过刺客。”
“嗯。”默啜应了一声,随后不再说话,靠着卧榻闭目养神。
这位草原大狼王,似乎身心疲惫不堪,健硕的脊背像断臂的弓,两端不知不觉地塌了下去。
酉时三刻,草原擂起了大鼓。
李隆基和阿史那阙对立而站,默啜、可敦和一众官员仍然高坐台上观赛,图雅公主不见了身影。
此次比试,阙其实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便宜:因为李隆基重伤刚愈,上午又经历了一场缠斗,此时身心不一定是最佳状态。他有私心,希望和李隆基来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试。但大可汗下了命令,这个命令摆明让他争夺第一,他不得不毫无保留的去跟李隆基拼一场。
毕竟整个草原的年轻后辈输给一个唐人王子,着实脸面扫地。
金旗舞动,鸣镝箭射上天空。
二人互相施了一礼,几乎是同时动作。
只见两柄弯刀在激斗中上下翻动,又互相击撞在一起,擦出一阵阵火花,对战十分激烈。
周遭围观群众再次高声欢呼起来。
元白在帐子外面远远看见鸣镝箭升空,抓了一个奴隶来问。奴隶正在奔跑,被这么一抓,连珠炮似的道:“听说阙特勤和唐人王子在争夺第一名,你也快去看吧,去晚了没位置了!”
奴隶飞一样的跑走了,独留元白在风中凌乱。
北庭之战尚未结束,皇帝的回复还未送来,眼下李隆基的人生安全是没有问题的。元白抿着嘴兀自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去给地炉生火。
赛场这边,两位来自不同地域的王子强强对垒,打的好不热闹。
阙是标准的草原打法。他出刀刚猛,动作幅度大,一招一式皆以李隆基的身体为目标,不管攻击他哪里,只要砍到他身体都算赢招。
李隆基不一样,他招式灵活,不管对方如何格挡,他均能快速找到突破点直冲要害,身体似蛇一般狡猾,又像狮子一样强壮。
只见阙一刀逼进,李隆基身体后仰,他腰身柔软弯曲着地,单手一撑,抬起脚回一个漂亮的回旋踢!阙被踢得往一旁颠了几步,勉强站稳身体。
李隆基接着劈刀上前,这次阙避闪得慢了些,刀砍在他的肩上,入肉半分。李隆基收了势。阙提起刀背往李隆基腰上击去,李隆基灵活转身避开顺手照着阙的样子用刀背击打其背部。阙被这股力道拍得直身往前。
众人惊呼。
阙迅速站稳身形,提刀回身上挑。
李隆基再次侧身闪避,抬手反劈。
铮的一声,阙的刀断成两截!
李隆基横刀指向阙的脖颈。
阙不可置信的看着李隆基。
三天前,羊马圈边上,阿史那阙一箭射跑了照夜白,帮了李隆基一把。
其实这天,阙是去找李隆基谈判的,二人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趁勇士大会杀了图额。
彼时阙回到王庭几番周折终于问出了北辰山放箭伤他的人,那人是图额的暗桩,潜伏在他的身边已经混进了近卫行列。即使没有南下伐唐,这个暗桩也会在王庭找机会刺杀阙两兄弟。
本来在北辰山李大河以苏合作人质交换,阙已打算放过他们了,谁知这个暗桩果断下手,使得两方重新交恶,苏合在混乱中也为侯仲宝挡箭死去,阙难过至极。
苏合是她看着长大的母族妹妹,也是他的未婚妻。
他来找李隆基,希望二人携手对付敌人。
李隆基爽快的答应了。
于是由阙提议,让图额回到王庭参加勇士大会,二人再在第三场比试的于都斤山中,趁机杀了他,最后伪装成野兽攻击的模样。届时尸体被毁,即使默啜疑心,也没有证据,顺便还能打击这个草原头狼一把。
李隆基对图额恨得咬牙切齿,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在阙面前表露过对金箭勇士有兴趣。
阿史那阙本以为李隆基无意争夺这个荣耀。
谁知这人出手决绝,竟是不顾身上的旧伤招招逼迫他,直至将他击败。
他抬眸看向李隆基,一脸的疑问。
对方却回以他一个狡黠的微笑。
可笑自己一炷香之前还同情这个对手身上带伤,阿史那阙再次暗骂自己。
“你输了。”李隆基扬起嘴角。
场上观众一半交头接耳议论,一半鼓掌欢呼。
默啜坐在高位直直盯着李隆基,略显疲惫的眼睛中有怒气、不可置信、以及一些威胁。
李隆基站在场中没有说话。
默啜亦不开口。
四周的议论逐渐达到顶峰,一些争吵开始出现。各部落的使者朝着高台望去,有愤怒、失望,也有嘲讽、看戏的。默啜脸上一阵红白,手里攥着王座扶手,着实尴尬得下不来台。
李隆基淡定如风,他微微笑着看默啜在王座上左右扭动,好一会儿了才清了嗓子开口道:“在下非草原人士,本无资格参加比赛。此次上场是受归国公邀请,实为相互切磋交流武艺,志不在金箭。诸位抬爱。”他环顾四周,最后眼神落到高台上,“因在下是中原人,所以此次比赛顺位,应是阙特勤魁首。”
默啜手掌松开,眼底笑意升起。
阿史那阙立在李隆基的旁边,脸上表情比刚才更尴尬了。
这时不知谁带头鼓掌喊了一句:“恭喜阙特勤!我们的草原勇士!”随后掌声越来越多,呼喊声越来越高。其实这两位实力相当,在百姓心目中,谁第一好像都没有区别,比起争夺得你死我活,大家似乎更愿意享受赛事的喜悦氛围。
默啜豪爽的笑了几声,一脸欣赏看向李隆基:“那三郎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他这么明面上的逼李隆基让出第一名,肯定要从另一方面来补偿对方,今天他这个大可汗才能在众部落使者的眼中下得来台。
李隆基思忖片刻,面上云淡风轻道:“希望国公能赏赐三郎奴隶十名,牛羊五十头,珍宝十箱。”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隆基继续道:“三郎、以及照顾过三郎的大小巫医、图雅公主、四表兄在草原要受到一等一的尊敬。”
他一脸无辜的狮子大开口,让默啜差点一个趔趄。可是承诺已许,不答应又下不来台。默啜不动声色平了心中怒气,面上和善道:“都依三郎。”
李隆基拱手回了一礼。
默啜喝住底下的欢呼,接着宣布道:“后日的冬祭大典,由阙担任神使,接引天神,布泽四方!”
“哇哦!”四周的百姓涌过来,高声欢呼着把李隆基和阙抛上天。
气氛高涨一浪接着一浪。
无人在意的高台上,默啜铁着脸悄悄下了台。
李隆基把得到的珠宝和牛羊全数给了元白。
彼时元白正送完图雅回来,刚走到帐子门口就见身后来了一堆的王庭侍卫。他们抬着十箱沉重的木箱,鱼贯入庐帐,出来的时候还疑惑的看了一眼元白。
元白只好礼貌的弯腰施了一礼。
侍卫们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元白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没什么问题啊。他再抬头时,李隆基骑着高大的黑色骏马回来了,后面跟了十个奴隶。
元白双手抱臂,一路看着李隆基下马。
“受伤没?”元白侧身打量眼前的人:幞巾边露了几丝碎发,一身的尘土和草屑,衣袍下摆和靴子上沾了血。
于是他皱起了眉头。
李隆基顺着元白的目光瞧了一眼自己,他赶忙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元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心道,那就是杀人了。
于是他不再追问这件事,准备转移话题问问木箱怎么回事。
谁知李隆基不着急跟他讲讲情况,反而热情地拉他到跟前,指着照夜白道:“来,我给你正式介绍下,这是我新认的坐骑,我给他起名照夜白。”
元白伸手去摸照夜白的额头,照夜白乖顺的打了个响鼻,算是正式给元白打招呼了。
“好马!”李隆基很高兴,拍了拍马屁股,于是照夜白听话的自己往马厩方向跑了。
“外面凉,进去我慢慢跟你说。”李隆基搭上元白的肩膀。
元白嫌弃的把李隆基的爪子撩下去,抱起双手先一步走了。
李隆基也不生气,笑着追了过去。
十个木箱被整齐的堆放在帐子一边,占了小半空间。元白随手揭开一个箱子,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他拾起一枚玉佛,点了点头道:“成色尚可。”
“小白。”李隆基站在他身后,温柔道,“以后你再也不用为了食物、起居与那些人虚与委蛇,外面还有十个奴隶,随时听你差遣。人数不多,但够用了。等回到洛阳。。。”提起洛阳,李隆基忽然顿了顿,他改了语气,“要是能回洛阳,我一定保你衣食无忧。”
费劲千辛万苦去争夺金箭勇士,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元白忽然有点感动,他笑了笑,打趣道:“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
李隆基一怔,随即释怀笑道:“也是。大名鼎鼎的苏家后人,苏少主,到了洛阳李某还要仰仗苏少主呢。。。”
元白被逗得开心,他抱住双臂靠近李隆基的脸,狡黠笑道:“那先叫声哥哥来听听?”
“啊?”李隆基显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元白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对面的呼吸清晰可辨,吹在他唇边痒痒的。他呆呆的立在原地,低眸看元白。
“不、不行。”半晌,他口中才憋出几个字。
他这副高大强壮的身体,本应是粗犷威武的将军模样才匹配,眼下却仿佛一个吃斋念经的和尚被妖精调戏,眼神虚晃,额头细汗。
元白立正了身体,实在忍不住咧开嘴大笑:“跟小时候一样,还是这么不经逗。。。”他的眉眼明亮,笑起来让人心生欢喜。
李隆基呆呆看着元白,一如看到了十年前的两人。
“小白。”他温柔道,“谢谢你。”
“嗯?”眼前这人忽的道起谢来,这反而让元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哦”了一声,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去哪?”李隆基急切问道。
元白颠了颠手里的玉佛,道:“去跟阿依老爹换两床蚕丝锦被,再换几壶西州醉云。”
“嗯。快去快回。”李隆基温柔道。虽然他也不知道阿依老爹是谁,这人怎么又认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但他相信,这人一定很快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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