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华回来,李承乾又陷入了忙碌之中。
贞观九年腊月末。
东宫的书房充斥着典籍的墨香和少年太子抓狂的气息。
李承乾对着案头三座大山——密密麻麻的《春秋》、《谏苑》、《礼记·王制篇》——他只觉得脑袋比冻石头还硬。
“殿下?” 王有德那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皇后娘娘往这边来了,仪驾已经到了前庭!”
李承乾手里的笔“啪嗒”掉在纸上。
可惜话音未落,长孙皇后走了进来。
她目光温和地扫过书案上堪称战场遗迹的场景,最后落在自家儿子那写满“生无可恋”四个大字的脸上。
“正忙着呢?” 长孙皇后自顾自坐下,宫女早已无声地奉上热茶,“瞧瞧这阵仗,孔师、于师、杜师真真是用心良苦。”
李承乾赶紧起身行礼:“儿臣惶恐,正……正悉心领会师道真谛。”
“真谛是真谛,”皇后抿了口茶,眼底笑意更浓,“只怕这身子骨熬成干柴了,再多的真谛也烧不着了。”
她放下茶盏,“你这屋里,瞧着总少些活泛气,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安排不到点子上。”
李承乾心里警钟长鸣,正想搬出王有德顶缸,皇后却不给他机会,话锋轻巧一转:
她语气随意,观察着儿子的反应,“前两日随苏家母女进宫叙话,听说你回来路上被寒气侵了肺腑,嗽了几声?回去苏家就寻了个‘琼玉润肺膏’的方子,紧赶慢赶让人做了,昨日托苏夫人送进宫来了。喏,这不,”
她示意身后宫女捧上,“我让人试了试,药效温和润泽,倒是极好。你说她这心…是不是比别人细得多?”
李承乾看着那玉盒,心头微动。
他确实在回京途中冻狠了,夜里咳过几声。
“苏小姐确实……心善。” 他含糊地应着。
长孙皇后笑意更深:“何止心善?灵丫头模样端方自不必说,性子更是沉稳妥当。家世清白贵重,心思灵透周到,更难得的是这份默默关怀的心意……”
长孙皇后身体微微前倾,“母后与你父皇斟酌过了,也问过苏家意思,都觉得这门亲事,再妥帖不过。”
李承乾只觉得脑海里一声闷响。
果然!还是来了!
封建包办婚姻的铁幕带着“为你好”、“最适合你”的标签甜蜜蜜落下。
他本能地想挣扎:“母后!此事关乎苏小姐终身…”
“正因关乎终身,才更要做主!”
长孙皇后截断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儿戏?况且…” 她目光锐利地钉住李承乾,“陛下也赞许苏家根基深厚,清流持重,姑娘本人可靠懂事,你日后便知这是多大的福气!”
皇帝钦点,反抗无效!
“儿臣明白!只是既然已定下,儿臣想着,总该亲口与苏小姐说上一二?也算是全个礼数?”
长孙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更浓的笑意,甚至带着点“我家小子开窍了”的欣慰:“哦?难得我儿也知体贴了。也罢,总该让你们小辈见上一面。” 她爽快地拍了板,“明日下午未时三刻,御苑晴雪阁,你自去便是。”
末了长孙皇后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好好说话。”
说完,她便离开了。
翌日未时,晴雪阁。
苏灵穿着素雅的月白提花锦袄,站在水廊边,身姿如新雪的修竹,沉静挺拔。
她并未喂鱼,只是望着冰面下偶尔游动的锦鲤,目光澄澈平和。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苏灵,参见太子殿下。”
“灵儿不必多礼。”
看着这个…记忆中曾经一身活泼生气的“好友”,如今通身上下都是内敛沉静的气息和那份被深锁在礼节之下的恬淡。
当年那个敢和他争抢风筝、笑得毫无顾忌甚至有些放肆的姑娘,已无处可寻。
温婉娴静,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将曾经那个“灵儿”朦胧地遮去了。
李承乾走到她身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他憋了半天,干巴巴挤出句场面话:“这里的景致…倒也宜人。”
苏灵顺着他的话应声。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决定破罐破摔,直奔主题:
“昨日……母后与我说了。”
苏灵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坦然地对上他:“是。臣女也自父母处得知了。”
她语气平淡:“陛下、娘娘的厚爱,臣女铭记。”
李承乾摇头,不再兜圈子,“既是父母之命,圣意已决,避无可避。那今日我便与灵儿说几句…实在话!”
“我李承乾此人,生性跳脱,麻烦颇多,绝非外人眼中那般循规蹈矩!”
“但有一点——”
他重重一顿,声音斩钉截铁:
“倘若你入东宫,我在此立誓,必当以诚待你!敬你,重你,绝不使你委屈!诸般事务,凡你所掌,我绝不横加干涉!”
“还有——在我李承乾这里,”
他抬手,指向这方小小的水阁,又似指向更广阔的未来,“无论日后走到何种境地,你苏灵——”
“独此尊位!”
阁内针落可闻,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宫人细微的脚步声。
良久。她唇瓣微动:
“殿下今日这番金诺,是因为……殿下喜欢我吗?”
李承乾闻言,微微怔住。
他近乎沧桑的笑了一声。
“那种东西……滚烫时自然灼心,可稍有不慎便凉薄殆尽,烟消云散。像风一样,抓不住,靠不了。”
他的目光转回苏灵脸上:
“我更看重‘托付’二字。”
李承乾走近一步:“我欣赏你——欣赏你的能耐、静气和风骨。”
“这份欣赏,不是少年人一碰即碎的欢喜冲动,是我李承乾——愿意将身家、将后背、将前路的信任,心甘情愿托付给你的底气和决心。”
“这样的托付,比起虚无缥缈却瞬间即逝的所谓‘喜欢’,难道不是更牢靠,更值得你我安心?苏灵,你以为呢?”
“殿下所言…字字句句,如同琼玉膏般熨帖心扉。比起听见一万句飘忽不定的‘喜欢’,更让我,” 她微微停顿,眼中光华流转,“欢喜。”
数日后,御书房。
李世民丢开一本兵部关于军报的奏折,抬眼看着阶下的李承乾:
“苏氏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开春礼部会办。”
“谢父皇!” 李承乾躬身。
“谢早了。”李世民轻哼一声,“苏家累世清贵,苏亶性情耿直,族中有能吏,有清望。苏灵此女…”他目光如鹰隼,“沉静,有分寸,能持家能理事。此为正源。”
“你既当众许了她独此一位,那便给朕咬死了!东宫乃国之东储门户,容不得二虎!记住你说过的话!”
“儿臣谨记。” 李承乾莫名觉得有一股气撑着他直起腰板。
离开御书房,行至东宫门庭,王有德捧着一个细长的紫檀锦匣小跑迎上:“殿下!苏府苏小姐遣人送来此物!”
李承乾接过打开。
匣中静静躺着一卷尚未装裱的工笔水墨。
画上枯梅虬枝盘错,几朵新绽的梅花破寒而立,墨色浓淡相宜,力透纸背,透着一种无声的韧劲。
老干新花。
右下空白处,一行娟秀小楷:
“寒柯虽砺,新花已著。谨奉笔墨,岁寒同安。”
李承乾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寒柯虽砺,新花已著”八字之上。
良久。
他将其轻轻置于书案上。
王有德早已会意,熟练地开始研墨。
李承乾提笔,蘸了砚中新铺开的墨汁。
回什么呢?
……
他想,或许只需写下四个字:
“同安。承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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