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庐寒星数点，如高悬的冷冷神眼照着幽暗凄然的坟地。
祁承梧脸上阴云密布，忽而眼中迸出阴狠的光，从身侧黑衣人手中抽出弯刀，径直刺向殷流光。
“只要你今夜变成这乱葬岗中一具无名尸首，太子又如何能知你去了哪？更不会知道我同你见过面！”
那一刀带着狠辣，躲闪已是不急，殷流光就算反应再快，此刻猝然见这森然一刀，也慌了片刻，僵在原地。
眼看刀尖已经悬在眼前，不知从何处弹来一颗石子打在她的腰间，殷流光当即觉得脊背一软，整个人都向后仰倒。
冷白薄刃与她脸庞擦肩而过，这一刀没有刺入预想之中的血肉身躯，已被京中奢靡享乐酥软了骨头的祁承梧自然收不住力，竟然被带着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住。
“娘子！”知意连忙接住她后退几步，她站定后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不动声色朝余光中的无边黑暗中瞥去一眼。
看来那人如约出手相助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有一丝安心。
像是在无边无际的漆黑世界里，她苦苦护着前行的烛火，有一双无形的手，短暂地替她抵挡了一次凛冽风吹。
尽管那双手有着自己的目的，但只要他能够出手相助，对她而言已经足够有底气应付接下来的场面。
她站定了身姿，对着恼羞成怒，转身复要提刀劈砍的祁承梧冷冷开口。
“祁郎君今夜若是灭了我的口，便再也别想够到世子之位。”
祁承梧如今最在乎他即将到手的世子之位，听闻此语果然收了刀，但表情却是讥诮的。
“又想来威胁我？”他冷笑一声：“木偶我早就已经烧了，你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庶女，连见我父亲一面的资格都没有，根本不会有机会将这些事告诉他。”
“所以，我不会再听你的任何胡言乱语。不如就拿你的血，来为我的世子之位开路，你觉如何？”
可殷流光丝毫不见慌乱，仍旧冷静地盯着他：“祁郎君，我劝你做事不要这么急躁。”
她甚至向他走近了几步，侧头避开刀锋，声音轻如呢喃：“你还不知道吧？广平侯新纳的那名叫敏娘的妾室，已经怀胎两月有余了。”
祁承梧瞳孔紧缩成针：“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广平侯府内宅之事，你如何会知晓？！！”
可声音却有些色厉内荏。
父亲膝下子嗣凋零，年初上元灯会，瞧上了个没入官籍乐坊的舞伎，颇费了一番功夫为她脱罪，从罪籍赦为平民。
今年来父亲对这舞伎宠爱异常，前些日子府中常有尚药局奉御往来，他无意中撞见过一次，那名奉御去的地方，便是那琵琶女所居小院。
那时他便有所怀疑，但父亲向来不喜他，大哥还在的时候，他在广平侯府更是一言一行都不敢逾矩，自然也不敢去打探情况。
如今……祁承梧虽然脸上疾言厉色，但心中早已是信了**分。
不然为何父亲迟迟不肯面圣，提请改立他为世子之事？
难道果真要将这位子留给那妾室腹中孽子！
祁承梧脸上惊怒交加，殷流光知道他已经心神动摇，立刻添了一把火，在他耳边低语。
“广平侯向来不喜你，若是他日有更得他宠爱的男婴出生，你觉得等待你的前途，是被奉为公侯明珠，还是被弃如敝履，做那群贵公子永远贬损嘲笑的对象？”
祁承梧咬牙：“你有办法？”
终于，鱼儿上钩了。
殷流光心平气和：“我家中欲将我送予太子邀宠，我并不愿，想要逃离却苦于无处可去，不如你我结盟，只要你容我暂时藏匿广平侯府，我便为你除去这阻碍，这千金便算作是酬金。”
她说得云淡风轻，像是言下之意不是要除去一个无辜的腹中婴孩，而是修剪花草一般。
可回想她的所作所为，祁承梧却莫名相信她能够做到。
但他仍眯眼道：“如你所言，你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帮我？”
眼前女子眼眸漆黑，语气沉沉笃定：“实不相瞒，我与那敏娘本是旧识，她家中犯了罪被充做官伎前，曾与我家有过交游。她与我长姐交好，时常欺压于我。”
“我心中记恨，听闻她遭难，便想着将这笔陈年旧账报复回去，谁知转眼她竟成了广平侯娇妾，我再难插手，可心中难平，便凭借着旧日交情买通了她身边的人，时时知晓她的消息。”
“撞见祁郎君木偶之事，只是因为敏娘也信道，我派人跟踪青雾山道士，这才撞见此事。”
她徐徐道来，最终抬起眼眸：“郎君终究是外间之人，不如我知晓敏娘情况，我若出手，自然比郎君便宜许多，不是吗？”
“且就算出事，郎君也可以将一切都推到我头上。”
祁承梧缓缓收了刀。
他意动了。
自己只是提供一个暂时的庇护之地，却可以换来心腹大患的剔除和一个主动担责的替罪羊。
等此女除去那敏娘腹中胎儿，到那时再将她送给太子也不迟。
他想定了注意，便微微颔首，皮笑肉不笑：“殷四娘子，若是想要入我广平侯府，只怕你要委屈一下，暂且当个女婢了。”
殷流光干脆点头：“这是自然，只要在贵府中暂避风头，让我家人以为我已逃往城外，让我扮做什么身份都可。”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祁承梧挥了挥手，将殷流光与知意围成一团的黑衣人便得了令散开，让出一条路。
祁承梧也侧身，斜斜一瞥，勾唇而笑：“殷四娘子，这便随我回府吧。”
殷流光从容地握着知意的手，向着眼前无尽蔓延的狼穴虎窝中缓步而去。
知意从殷流光与祁承梧交涉开始便不敢出声。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的，但见殷流光决绝地要背离这世间普通小娘子该走的轨道，转身走向黑夜之中，还是免不了攥紧了她的手。
殷流光回过头，朝她安抚地笑了下，用口型示意：别怕。
知意的心怦怦跳，触及娘子的眼睛，忽然想起前日，她一点点测着这神眼能力触发的条件。
从殷府，到街道，再到广平侯府，直到她站在广平侯府两街之隔外的空旷街道上，遥望着侯府方向凭风而立，半晌后忽然弯了弯眼睛。
“原来在这个距离控制目力随心而动就是触发条件了。”
她收回目光：“知意，你猜我这次在广平侯府看见了什么？”
“什么啊？”知意好奇地问，见自家娘子神秘一笑：“广平侯那个新娶的小妾在绣婴儿的肚兜。”
“我知道要怎么说服祁承梧了。”
那时她盈盈而立，站在风口，纤弱身躯却有着不被风折雨摧的坚定。
她想，娘子不该是野草，她是高大的梧桐树，是自己能够撑起一片天，甚至还能庇护她的华盖大树。
她不该惴惴不安，不该害怕，无论广宁侯府里有什么，她都要与娘子风雨同担。
……
此地恢复寂静后，一个修长的暗影从荒草中踏步而出。
身后默玄无声落地，禀告道：“大王，今夜殷府夜宴半途，太子便拂袖而走，殷府如今已知殷四娘子消失不见，欲明日报案京兆府。”
商遗思颔首：“牙人布置如何？”
默玄立刻道：“已经吩咐妥当，明日广平侯府买人，自然会将咱们的人买进去。”
他迟疑片刻，又道：“大王为何如此相信那殷四娘子？观其言行，谎话连篇，不择手段……不是可信之人。”
商遗思望着头顶上空泠然的星子，淡淡道：“本王走到今日，难道不是不择手段？”
默玄立刻急道：“那怎么能一样……”
但见商遗思微微偏头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噤声：“是属下僭越了。”
商遗思吩咐道：“你继续盯着广平侯府，若是她有什么消息，随时来报我。”
默玄抱拳应声，见自家大王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便也陪着他在此处静静观星。
自从那夜大王与殷四娘子达成协约后，他便被派着守在殷府左右，暗中窥察殷四娘子行踪。
前夜她忽然叩窗叫他的名字，隐匿在树梢的默玄大惊，不知道她怎么会猜到自己在监视她。
殷四娘子看出他的疑问，指了指他的衣袍：“是用混了栀子花粉的皂角洗的衣服吧？你藏在西北角的树上，风从西北来，我闻到了花香。”
默玄当即一凛，暗中惊叹于她的细心。
那夜她将自己的计划告知，想要看到账本，就要进入广平侯府借机行事，而祁承梧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隐遁身份进入侯府，等查到账本被藏在哪后告知商遗思，大王要做的是，伪造她与敏娘早年间来往的消息，以及派人在府中暗中接应。
等拿到账本，要将殷流光与知意完好无虞地带出府。
这是殷流光的要求，而大王听罢应了。
不但应了，还为了保殷流光与祁承梧交涉时的安全，亲自来此暗中相护。
默玄跟着大王十几年，何曾见过他亲自做这种多余之事？
可瞧见他冷然无声的面容，默玄又觉得自己那点旖旎猜测完全没有根据。
大王心里是怎么想的……？
商遗思什么也没想。
他只是觉得，每次殷四娘子在的地方，自己都能看一场弱兔搏虎的死地求生。
在他早已对管乐丝竹、胡姬歌舞以至于诗酒文玩……诸般闲暇享乐之事厌烦透顶的时候，唯独此女，能让他感受到久违的那么些人间乐趣。
他有些明白当年妹妹为什么喜欢养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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