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亥抱着精心包装的柿饼礼盒，踏着晨露来到赵府门前。
朱红大门上的铜环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轻叩门环，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巷弄里回荡。
管家赵嬷嬷应声开门，一见是她，眼角笑纹顿时舒展开来，连声道："哎呦，这敲门声轻快有力，一听就知道是英亥小姐来了。"
"赵嬷嬷新年好，虽然稍晚了些，特来给赵伯秦姨拜个晚年。"林英亥笑盈盈地举起手中系着红丝带的两盒柿饼，又递上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这是自家做的猪油点心，嬷嬷若不嫌弃，拿去分给大伙尝尝。"
"小姐真是个暖心人儿，每次来都惦记着我们这些老骨头。"赵嬷嬷笑着接过，凑近闻了闻，"真香！不过可别忘了给银宝小姐带份礼，那小祖宗昨日还念叨你呢，要是见你没带礼物，怕是要闹脾气了。"
"带了带了！"林英亥连连点头，"要是真忘了她的份，不知要怎么被她缠着呢。"
想起那个黏人的小丫头，她不由扶额。好在在乡下时，她特意选了根翠竹，精心打磨成一支精巧的水枪，竹节处还刻了几朵小小的元宝。
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但见庭院中几株早梅正开得热闹。
林英亥前脚刚踏进厅堂，还没看清端坐在紫檀椅上的赵金珠，门后就闪出个小豆丁，"啊"地一声扑上来紧紧抱住她的腰。
"小猪姐姐！！！"赵银宝仰起圆嘟嘟的小脸，眼睛弯的几乎成一条缝了，两个冲天揪指着林英亥的下巴，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摇晃，"你想我了没有？我可想你了～夜里做梦都梦见和你一起放风筝呢！"
"当然想你了——"林英亥将礼物放在紫檀案几上，一把抱起银宝，从袖中掏出那支竹制水枪，"瞧！这是特地给你带的礼物，竹筒里还藏着小鱼形状的哨子，喜不喜欢？"
"哇！"银宝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新玩具，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竹节上精致的刻纹，"谢谢小猪姐姐！这比铺子里卖的还好玩！"
赵金珠抱臂轻笑，绣着缠枝莲纹的衣袖微微晃动，在私聊频道传音道：【我怎么不知你这般惦记她？前日还听你说这小妮子太黏人，大骗子。】
林英亥面不改色，顺手理了理银宝有些散乱的发辫：【嘘，我才回去几天，日日相见，何来想念？要是说实话惹哭了她，你来哄？】
这时秦月从屏风后款步走出。
自出了月子，她被赵金珠日日督促练习五禽戏，辅以药膳调养，这么多年过去，如今面色红润如玉，在透过雕花窗棂的晨光中泛着健康的粉晕。
她身着杏子黄的交领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却更显气质温婉。
"银宝可是日日念叨你呢，连新得的布娃娃都要取名叫'小猪'。"秦月柔声道，伸手替林英亥拂去肩头落下的花瓣，"就盼着你们早日回来复课了，可以日日陪她耍。"
银宝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林英亥肩头。
赵金珠放下茶盏，正色道："正要与你说，夫子今年要参加春闱，总算定下了行程。父亲正为下一位夫子的人选发愁呢，这几日见了好几个先生，都不是很满意。"
林英亥闻言一怔，手中的茶点险些掉落。日子真是快啊，虽然早就知道，却没料到这天来的这般早。
这对夫子而言自是好事。她想起去年深秋，夫子站在满地金黄的银杏叶中，望着南飞的雁群时那憧憬的神情。
以他的才学，即便不能位列一甲进士及第，取得二甲进士出身应当不难。即便朝考表现不佳未能入翰林院，外放做个地方官也绰绰有余。
她放下茶盏，由衷道："这是好事，夫子寒窗苦读二十载，终于能一展抱负了。师太这些年纺纱织布供他读书，如今也能亲眼见证他金榜题名，总算苦尽甘来。"
"离京时日不多了，我打算在福气酒楼为夫子设宴饯行。"赵金珠道，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杯沿，"师生一场，总要好好送别。已经让掌柜预留了整个二楼。"
林英亥颔首，目光落在窗外绽放的白梅上："说得是，我也该备份贺礼。记得夫子最喜四君子，不如..."
赵金珠爽朗一笑，拍拍林英亥的肩："夫子还会回来的。此番赴考路途遥远，一切从简为好。饯行宴只为预祝他高中，贺礼待夫子衣锦还乡时再送不迟。"
"你们人到了就好。"秦月温声接话，将一碟新蒸的桂花糕推到林英亥面前。
"好。"林英亥拈起一块糕点，甜香在口中化开。
转眼到了饯行宴那日，福气酒楼二层大厅内灯火通明。几家人齐聚一堂，赵老爷早早就包下了整层。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如练，亮得连回廊下挂着的灯笼都显得多余。
夫子今日格外郑重，穿了身靛蓝色棉布长衫，虽是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发冠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整了整衣襟，执杯环视众人，声音微颤：
"李某不才，承蒙诸位厚爱！感谢今夜特来为李某饯行！"
他举杯向坐在身旁的老母亲深深一揖："李某自幼丧父，全赖母亲日夜纺绩、节衣缩食方有今日！这第一杯酒，敬母亲的生养之恩！"
说罢仰首饮尽杯中酒，激动得满面通红。
老夫人粗糙的双手捧着酒盏，颤抖着饮下，眼角泛着泪光，连声道谢诸位平日对他们母子的照拂。她今日特意穿了件暗红色褙子，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间别着夫子新给她买的银簪。
正如她总让夫子捎来的那些小物件——或是自家腌的咸菜，或是熬夜缝制的手套护膝。在她看来，夫子能在赵府执教已是天大的福分，她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回馈大家。
夫子挽袖斟满第二杯，又为赵老爷斟酒："这第二杯，敬东主！承蒙不弃，聘为赵家西席！多谢您给予机会，让李某能以笔墨谋生，不负所学！此番进京，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平生志，亦不负东主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成全之义！李某没齿难忘！今日辞行赴考，无论身在何方，必感念东主供养之恩，赏识之情。此去若能蟾宫折桂，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这杯酒，一谢恩情，二壮行色。他日若得榜上题名，必有东主一份功德。望东主保重，静候佳音。"
夫子难得如此激动，声调铿锵抑扬，不似平日授课时温吞。
赵老爷笑呵呵地与夫子碰杯，玉扳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夫子有今日，老夫不过提供了个机缘。能得此成就，全凭夫子自身才学。反倒是老夫要谢你，将小女和这群顽童教导得这般出色。"
他环视在座的年轻人，眼中满是欣慰。
夫子惶恐地将酒杯放低些："此乃李某分内之事。反倒要谢这些学生，虽说师不必贤于弟子，然李某自认诸多方面不及学生聪慧，常感惭愧。"
他的目光扫过林英亥、赵金珠等人，语气真挚，"从这些学生身上，李某也获益良多。"
二人再次饮尽。待各位家长敬酒致谢后，夫子眼中已明显染上醉意，连耳根都泛着红晕，反应也迟钝起来。
赵金珠领着林英亥等人举杯，六个少年齐齐起身，衣袂飘飘："感谢夫子谆谆教诲，祝夫子此去鲤跃龙门，前程似锦！"
夫子呆呆地望着手中酒杯，又望望众人年轻的面庞，忽然掩面而泣，肩膀微微颤抖："诸位见谅，今日失态了。"
夫子平日滴酒不沾，林英亥等人也分不清他是醉是醒，端着杯盏面面相觑。
烛光下，夫子花白的鬓角格外显眼。
林英亥一愣，夫子也才二十四五啊，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头发就白的不成样子了
"总算...总算熬出头了..."夫子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上的纹路，"终于等到今日...定要做个好官，好生奉养母亲..."
他饮下学生们敬的酒后，竟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空酒杯。
"夫子这酒量还得练练，否则日后为官易被人套话。"赵老爷捋须笑道，示意伙计添茶，"还是年轻，改日老夫得传授他几招防身的本事。"
宴席散后，没想到看似清瘦的夫子醉后如此沉重，酒楼两个伙计试了几次都抬不动。戴鸣金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我来！"
林英亥她们虽还是半大孩子，戴鸣金却已长成成人身量。她本就体格健壮，又习武多年，宽肩窄腰，堪称丰神俊朗。
宋师傅放下酒杯，一把将夫子稳稳扛在肩上："习武之人要知分寸。夫子是男人，既是读书人，又是师长，这般举动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莫要给人留下话柄。"
戴鸣金挠头，古铜色的脸上泛起红晕："是学生考虑不周......"
林英亥本想姐俩好地搭戴鸣金的肩，奈何身高不够，蹦跶两下也只能揽着她的腰："......"
胡凌霄见状捧腹大笑，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小矮子——瞧你这费劲的样子！"
林英亥正要还嘴，胡决明已不动声色地移步护在她身前，浅碧色的裙摆如荷叶般轻旋："哥，小猪才九岁，还有得长呢。倒是你，再不抓紧，往后就没机会了。"
她淡淡瞥了眼胡凌霄的头顶，"多练练吧，你看稷阳不就长高不少？"
胡凌霄收起笑容，羡慕地看了眼刘稷阳。男孩发育通常较晚，许是刘稷阳既活泼又能吃，竟比同胞的刘谷裕高了半头，俨然已是个健壮少年的模样。
"嘿嘿。"刘稷阳得意洋洋地挺直腰板，他个长得快，舅妈总是给他衣服往大了做，竹青色长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凌霄哥是不是挑食？我哥不挑嘴，连娘做的苦瓜都能吃个精光，所以长得快。"刘谷裕温温柔柔地补了一刀，手中的书卷轻轻拍打着掌心。
"哼，你们就是一伙的，就知道护着她排挤我。"胡凌霄恼羞成怒，抱臂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连素来严肃的胡郎中都忍俊不禁，摇头笑道："这臭小子..."
——
夫子启程那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城门外杨柳新绿，几家人齐聚相送。
赵老爷不仅包办了夫子全部盘缠，还特意准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宋师傅托镖局兄弟一路护送，确保安全；林英亥则拉着夫子的手郑重承诺："夫子放心，我们都会常去看望奶奶。您安心应试，不必挂念家中。"
这些日子夫子格外易感，总念叨"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每每说到动情处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万语千言都已道尽，他只能在车中挥手，留下最后一句："珍重。"
马车渐行渐远，车轮碾过初春的泥土，留下深深的车辙。林英亥望着车影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忽然想起去年夫子教他们读《离骚》时，曾站在满园秋色中轻声吟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如今他终于踏上了求索之路，载着他的抱负与理想，驶向遥远的京城。
春风拂过，连道旁的野草也轻轻摇曳，也在为这位意气的举子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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