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三月,春意渐浓,百花绚烂,盛极一时。
白桐花已凋落殆尽,如同未化的春雪般一滩一滩地堆积在阶下。
这是春季的末尾了,守祧正带着手下胥徒打扫宗庙,团团的落花被扫去,孳生的春草也被拔除,宗庙又恢复到庄严的模样。
司爟命人送来晒干的桑枝、柘木以及枣杏之类的木材,以供之后进行的祭祀。
白岄和辛甲带着巫祝们从丰京的街道上走过,陶器作坊的炉火从此时起长燃,直到季秋才会再次熄灭,人们将新挖的陶泥用牛车运来,开始新一年的制陶工作。
春末多雨,才放晴的天空中浮现出半弓彩虹,女巫们正带着惊喜的神色彼此交头接耳。
溪流涨水,将水面上细小的绿萍冲得四散飘摇,小鱼不时探至水面,将鲜嫩的浮萍一口吞掉,一甩尾巴漾开一串涟漪。
街道上人来车往,虽商邑动乱的消息最初在丰镐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两寮平稳,诸事未改,百官和民众渐渐放下心来,投入到繁忙的春耕、桑蚕与百工之事中,并没有时间去理会远在千里之外的殷都究竟是何动向。
虎臣值守于宗庙之外,太卜和太祝已到了,与守祧、礼官一同安排祭祀所需的桌筵、器物。
巫祝们迎上前,“太史和大巫来了,王上在里面。”
年幼的成王站在神主之前,训方氏和内史丽季陪同在侧,正向他述说周人的先公和先王的事迹。
辛甲将祝书交给随行的巫祝,见司寇和司马陪在一旁,问道:“其他人呢?”
司寇答道:“周公在东侧筹备祭祀,召公在西侧与礼官查看祭器。”
司马则向外望了望,“司土在外巡视田野,查看道路、沟渠、堤岸是否需要修整,司工在府库清点皮革、脂胶、丹漆等物,都要晚一些到。”
白岄从司烜手中接过磨得粲然发亮的铜鉴,问道:“先前的祭祀新王并未出席,怎么今日想起要来?”
司寇道:“周公说,新王年幼,两寮官员的恐怕还认不全,至少先将三公六卿一一认过来,以便之后学习处理政务。祭祀的礼仪和流程繁琐,也需在旁观看。”
召公奭与礼官走进宗庙,“巫箴,你回来了,你前日与太史去往周原同微氏接洽,如何了?”
白岄答道:“商人的各族以微氏外史为首,外史已接到微子的传信,会安抚、约束各族,不使生乱。”
商邑动乱的消息传至丰镐,为避免百官内讧,辛甲命微氏的外史与其他商人暂时返回族邑,避居不出。
之后由两寮多次发布政令安抚民众,主祭联络、约束商人各部,如今局势渐趋平稳,因此派出辛甲与白岄前去周原,将各族中的官员迎回丰镐。
辛甲点头,“目前外史已携各级职官返回官署,百官与民众并未流露敌意。”
他皱起眉,唯有宗亲还在暗中散布些不满的言论,希望能将商人都赶出丰镐。
有巫祝走到白岄身旁,“大巫,周公请您也去换祭服。”
“我吗?”白岄回过身,问道,“改火这样的小事,也需我亲自参与吗?”
她身为大巫,掌群巫之政令,除却蜡祭这样的重大祭祀,很少亲自担任主祭。
改火是很寻常的节令祭祀,若不是近来人心惶惶,这样的事务由司爟和巫祝们代劳即可。
巫祝答道:“周公说既然王上前来观看,唯恐巫祝们所行不当,因此请大巫亲自主持。”
辛甲笑道:“还真是谨慎啊。巫箴,你去吧,微氏的事由我向召公说明。”
“大巫……?”成王听到了巫祝的话,看向训方氏。
训方氏答道:“大巫是太史寮的属官,群巫的领袖,从殷都而来,深受先王信任。”
成王眨了眨眼,向白岄走来,“原来大巫是女子,可你和王宫里的女祝们很不同。”
白岄温声答道:“您叫我巫箴就可以了。”
成王点头,眼睛一亮,“啊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巫箴姑姑。”
“……?”众人皱起眉,齐刷刷地看向训方氏,这到底是谁教的?
训方氏冷汗涔涔,连忙否认道:“我、我没有这样提过……不知道王上是从哪里听来……”
成王笑了起来,向训方氏道:“商邑来的那些人常说起,巫箴是神明最宠爱的女儿,叔父又说过,王都是上天之子,这样算来,巫箴不就是我的姑姑吗?”
众人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从逻辑上来讲竟然无懈可击……
甚至误打误撞与商人最喜爱的女巫攀上了关系。
唯有女巫神态自若,在成王面前蹲下来,抬手摸了摸他的额角,“是啊,您是上天的爱子,神明和先王会护佑您的。”
“唔……?”成王好奇地揭开了她的面具,女巫常年不见天日的脸显得尤为苍白,他霎了霎眼,踌躇道,“诶好年轻……是不是该叫‘姐姐’才对?”
白岄声音柔和,“如果您想这样的话,也无妨……”
“不行,别纵着阿诵胡闹了。”周公旦在巫祝的簇拥下来到宗庙之外,斥责道,“大巫是神明之使,先王尚且要以礼相待,别对大巫这么无礼。”
“呀,是叔父来了。”成王面露紧张,攥着白岄的衣袖,躲在她身旁不敢上前。
到底是小孩子,被当着许多人这样训斥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嘴角瞬间耷拉下来,连眼眶都开始泛红。
“先王正看着呢,别哭。”白岄抚过他的眼角,随后执着夔纹面具起身,垂手又理了理他的头发,在他肩头轻轻推了推,推他到召公奭身旁。
司工和司土才赶到,见女巫从他们身侧经过,都讶异地盯着她。
毕公高忍不住打趣:“怎么?被女巫迷住了吗?”
司工回过神,忙否认,“……咳,不是,只是没想到巫箴看起来这样年轻。”
女巫从来稳重可靠,又以神纹遮面,给人的感受与吕尚差不多,谁会想到竟是这样的年轻女郎呢?
司寇点头,“巫箴确实容貌昳丽,只是神色冷淡庄重,并不可亲。”
“那自然了,阿岄像我姑姑,很漂亮吧?”丽季与有荣焉,凑过来笑道,“如果商王见了她的模样,当初一定舍不得将她献给神明的。”
毕公高嘴快,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已经问出了口,“比司寇的妹妹还漂亮吗?”
丽季一噎,司寇摇头不答。
召公奭正俯身安抚成王,闻言瞪了毕公高一眼,“……别在王上面前胡说了。也不要在背后议论大巫,太失礼了。”
由主祭的巫祝引导王向掌管火种的祖先燧人氏进行祭祀,之后手执光可鉴人的阳燧,引燃菙氏手中的艾绒。
春季以榆木与柳木作为生火的柴薪,夏季则用桑柘与枣杏之类。
熄灭榆柳之火,引燃桑柘、枣杏,宣告季节更替,以防四时之病气,祈求安康,称为“改火”。
点燃的新火由司爟看护,在整个夏季都不会灭去。
祭祀结束后,由白岄亲自向成王讲述改火习俗的源流。
“上古之时,先民没有火种,只能居于山洞或是树上,以躲避野兽侵扰,他们只能进食生肉、忍耐寒冷。”
“在雷雨的天气,被劈毁的树木上偶尔会有天火,人们将其取来,在洞穴外点亮,从而百兽辟易,寒冷不侵,黑暗的长夜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但雷火不易取得,因此人们将雷电目为神明。”白岄向丽季手中要来一支竹简和笔,写下了几个大同小异的“电”字,“为‘电’字加上神主,便是我们所说的‘神’明了。”
成王瞪大了眼,从来没有人这样向他说起过,那些古怪的文字的来源。
连毕公高也惊讶道:“竟是这样吗?”
“你不知道吗?”丽季奇怪地看向他,又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恍然道,“也是,有许多字都是贞人和巫祝在用,写法变化颇多,为了更易辨认、熟记,幼时在殷都,典册都是这样教我的。”
白岄将竹简交给成王,续道:“从雷雨之中取来的火种不易保存,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保藏来之不易的星火,甚至安排专人看守,那或许便是最早的‘巫祝’吧?”
“根据时节变幻,他们会将火种转移到应季可得、又容易燃烧的木枝之上,以保证其永续不灭,这便是名为‘改火’的巫术。”
成王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大约过去了几千年,直到燧人氏使用燧木钻出了火焰,自那时起,人们终于不必祈求缥缈难遇的天火,也不必穷尽心血守卫易灭的篝火,而是将火种真正握于手中了。”
那一刻,倏然诞生于燧木上的火焰,如电光乍现,闪烁飘摇,却终于持续地燃烧着,没有再次熄灭,在人们眼中大约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吧?
白岄扬了扬手中的铜鉴,阳光在曲面上几经折射,最后聚于中心的一点,“再之后,我们打造出了这样的铜鉴,可以轻易从太阳那里借来火种,称为‘阳燧’。”
成王看着铜鉴银色的曲面上流淌的阳光,伸手小心地碰了一下,“真了不起。”
从先民取来雷雨中的第一枝天火,到用那火焰熔铸矿石,打造出铜鉴,其中究竟花费了多少个千年之久呢?
从只能仰望、只能祈求的天上之火,到轻而易举便能引燃艾绒的铜鉴之火,人们或许早已将神明的眷顾握于手中了。
贞人涅:我建议你们跟女巫攀上亲戚关系,以安抚商人。
成王:是的,巫箴是我的姑姑。
训方氏:?新脑子就是好使……
关于“神”字的来源,仅是一种推测(毕竟甲骨文这事上面也没特别肯定的):文中的“电”实际上说的是“申”,有说法认为“申”最早的意象可能与闪电有关,可能是象形,也有可能带表意,字形类似于几块田旁边有一道闪电一样的弯曲线,可见先民早已认识到打雷后庄稼会长得更好(因为电解氮气产生氮肥,大概是这个原理)。“示”字旁在甲骨文里就是一个神主(牌位)的象形,后来简化成“示”这个样子,表示跟神和祖先有关。所以根据构词法,闪电可能是创造文字的先民所认为的最早的神,也可能是夔龙、龙的原型,毕竟在天上,携云、雨、雷声、电光,还能带来重要的火种,使农作物丰收,对先民来说那可真是太神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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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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