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方氏捧着木牍,执着笔随侍在旁。
女巫正为成王讲解文字,柔软的毛笔在她手中尤为乖巧,绘出的文字笔画圆融,活灵活现。
“这个……我想问很久了。”成王指着她笔下的“祭”字,“右边是手,左边是祭肉,那……为什么还要在下面画上两个点呢?”
白岄解释道:“商人用活牲祭祀,刚剖解下来的祭肉自然还在滴着血点……”
“大巫……”训方氏捧着竹简,在旁欲言又止。
白岄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请不要告诉王上那些……”他停顿了一下,组织着措辞,“商邑的事,尤其是祭祀相关。”
白岄反驳,“总要知道的,王上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可……”
成王向训方氏笑道:“对啊,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我已经学了很多字,内史写的诰令我都能看得懂哦。”
“这样做,是为了让神明和祖先能享用到最新鲜的祭肉吗?就像太祝说,举行祭祀时亨人会在当天清晨开始烹饪献给先王的菜肴。”成王执笔在白岄的字旁也写了一个“祭”字,“看着这个字就像是亲眼看到了商人的祭祀,想出这个字的人,一定是很厉害的巫祝吧?”
白岄点头,“现在所用的文字,多是殷都的贞人、巫祝还有史官在使用时创造、改进的。”
成王支着下颌,追问道:“商人这样厉害吗?那在他们之前呢?夏人也有自己的文字吗?”
“早在夏人之前就有文字了,商人只是从夏人那里继承了那些文字,又按着自己喜欢的样子造出了更多。”白岄在简牍上写下了“洛”字,“传说上古之时,在洛汭聚居着一个部族,是他们的首领仓颉整合了最早的文字。”
成王伸手摸了摸笔墨未干的字迹,“唔……又是仓颉吗?内史说,他是轩辕氏的史官。”
“内史曾在殷都为作册,翻阅过商人留下的记录。既然他这样说,应当不会有错吧?”白岄搁下笔,续道,“那些文字被正式写下来的那天,天地为之震动,云层之中像下雨一般落下了粟米,铺满山野各处,连神鬼都在夜间哭嚎。”
训方氏暗暗摇头,不知女巫究竟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离奇故事。比起枯燥的政务、繁琐的礼仪,自然是她讲的故事更有趣,可若被其他人知道了,恐怕又要训斥他没有看好幼主和女巫。
成王不解,“只是文字而已啊,为什么天地都要震动呢?”
“因为从那之后,我们得来的知识可以流传下去。不必口耳相传,手眼相授,仅仅只是看着那些文字,也一定能有后来的人学会前人穷尽一生得来的知识。”
于是人们将穷尽终生得到的知识记录下来、积累成山,即便他们身死,即便那一整代人因灾害横死,即便那一整个部族全军覆没,只要他们留下的文字还在,这些知识就永远不会失却。
白岄望着仍满眼疑惑的成王,续道:“我的兄长精于医术,可惜已殁于朝歌。但他留下的记录,至今仍能教导幼弟,沿着他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只要这些文字还在,千百年后,仍可想见其为人。”
成王从书案下抱出几卷竹简,在面前高高地堆起,“内史送来的这些诰令……也都会留下来吗?”
白岄取下其中一卷,解开上面的丝绦,在手中展开,“自然会,等王上长大了,您亲自向天下人发布的诰令,也会被这样留下来。”
成王抬起头望着她,眼睛亮亮的,“那……后来的人,会怎么看我呢?”
“内史应当也向您说起过吧?文,为经纬天地、德才兼备,先王体悟天命、推演六爻,使群贤毕至、诸侯咸服;武,为威强睿德,开疆拓土,先王于鹑火之岁起兵伐商,杀敌十七万,俘虏三十万,成为天下共主。俱是当之无愧。”
白岄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道:“您为‘成王’。成,为持盈守满、安民立政,以启之后千年万代,安居乐业,不起兵戈。”
年幼的孩子眨了眨眼,感到这话如有实体,沉甸甸地压到他的肩上,让人喘不过气来,瞬间嘴角就垮了下来,犹豫道:“唔……这是不是、有些难?我觉得我做不到……”
训方氏轻声制止:“王上,您是这天下的主人,怎可畏难不前,说这样的丧气话呢?”
“没事的,王上还小呢,现在软弱一些也无妨。”白岄见他面色犹疑,道,“您还有其他话,也可以直说。”
训方氏叹口气,巫祝善于察言观色,洞悉人心,果然是瞒不过的。
他转向成王,正色道:“大巫代表先王与神明,她所说的是上天对您、对周的祝福,您应当虚心领受,不可反驳、更不可质疑。”
这拐弯抹角的人情世故对于孩子来说还是太难懂,成王看着他霎了霎眼,迟迟未答。
白岄摇头,“只是些好听的场面话罢了,王上往后再听到这样的话,只要笑着道谢,再说‘承你吉言’就好,不必当真。”
“大巫……您怎可……?”训方氏只觉头大,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这么说也太直白了吧?如果被……不不不,还是不要被其他人知道才好。
门上叩了两下,打断了训方氏的崩溃,他整了整衣衫,起身前去询问。
片刻后,他带着两名巫祝返回。
巫祝向白岄行了礼,“大巫,新麦已结了实,将要在宗庙举行祭祀,春蚕也已开始结茧,方才妇官送来了第一批蚕茧。太卜和太祝说近来事务繁多,祭祀不宜过冗,因此打算在本月例行祭祀的馈食之后,接着举行进麦与献茧的仪式。”
收获的新麦与蚕茧都要先献给先王,以报告春耕有序,农事初成。
白岄听着,一一点头,“知道了,需要我去协助吗?”
巫祝瞥了一眼年幼的新王,低声道:“待您在这里事毕……”
“巫箴姑姑还有其他事要忙的话,就先过去吧?”成王起身,绕到她身旁,在训方氏视野的死角内,悄悄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您明天也会来吗?”
白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明日我要回族中一趟,不能前来,内史会来的。”
走至廊下,有人叫住了白岄,“巫箴。”
白岄停步,向他点头致意,“是小司马,太公那边如何?”
吕尚之子吕伋,目前留于丰镐,作为司马的副手,兼领虎贲之职,率虎士宿卫新王。
“商邑爆发动乱,道途阻隔,营丘的消息无法传来,父亲和弟弟们不知怎样了。”吕伋命虎士与巫祝暂退,问道,“巫箴今日为何独自前来?”
身为商人的巫祝,她所知甚广,通晓文字的源流、先祖的传说,因此与丽季一同负责教导幼主,但行事难测的女巫显然未得到全然的信任,每次前来必有三公陪同在侧,以免她向幼主灌输什么不合时宜的念头。
白岄答道:“三公正于闳门召集同姓宗亲议事,太史、内史也在旁记录,无暇同来。不过有训方氏在旁,我也不会教给王上什么奇怪的东西的。”
“‘奇怪的东西’吗?”吕伋对于她的说法心领神会,笑道,“我少时长于殷都,商人所信奉的那些,我也知道不少,倒也未必是简单一句‘奇怪’能说尽的。”
除了血腥可怖的杀牲献祭,那座煌煌大邑之中,热闹繁华,堆满了精美的陶器与铜器,人们纵酒纵舞,欢声彻夜,与秩序井然的丰镐截然不同。
仅仅是不同而已,其实不分什么对错。
吕伋摇头,“阿诵还小,周公不想让他知道商人信奉的那些东西,忧心他也像先王一样受到惊扰,确有些道理。可等他年长,要怎样面对从殷都来的那些职官呢?总有人要说漏嘴的。”
躲避在亲鸟羽翼之下的幼雏,终有一日要睁开眼看到巢外的凄风苦雨,而且那些风雨,会切实地打到他的身上。
既然不能永远躲避,还不如一开始就铭记在心,就像生于祭坑旁,长于白骨上的那些殷都的孩子们,他们甚至敢于捡拾人骨玩闹。
“是啊,除非周公有把握在王上接手政务之前,完全改变商人的观念——但那是不可能的,再给他们百年,也未必会改的。”白岄抬起头,时近初夏,雏鸟毛羽渐丰,正在低处练习飞行,飞得七歪八扭,跌跌撞撞,她轻叹了口气,“可那些事我说了不算,您说了也不算。”
吕伋道:“巫箴是大巫,或许还是可以在两寮之中说上些话的。”
“这是您的意思,还是太公的意思?”白岄侧身看向他,“或是……姜戎各族的意思吗?”
他们在丰镐毕竟仍是外人,她与微氏身后的商人各族,目前以吕尚为首的姜戎各族,或是丽季背后的荆楚各部,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决策的权力,更没有能够撼动周人同姓宗亲的力量。他们在这里,不过是让宗亲们多了几分忌惮。
吕伋否认,“姜戎与我并不亲厚,不过于各族之中,略有几分薄面罢了,他们自然也不会借我之口来插手政务。目前看来,姜戎比之周人和商人倒是太平得很,与其说是看在同族之谊,不如说是仍忌惮父亲的权势和手段。”
吕尚曾在殷都定居数十年,遥远的西土虽是故乡,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客居罢了。
当初返回西土,吕氏这一支在姜戎之间早已没有多大的势力,连先祖栖居的故地都难以寻觅。
“先王……哦我说的不是巫箴的先王,是过去的西伯,西伯困于殷都近十年,阔别西土,久别乍返,自然也有宗亲不服。”吕伋回忆道,“因此西伯命父亲为三公之首,出任太师,尊于高位,当时也在周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都被西伯一力摆平。父亲行事果决强势,雷厉风行,在巫箴来丰镐之前,周人可是很怕他的。”
吕伋续道:“听闻周人的先公亶父来到周原后,便与姜戎结为姻亲。但到了西伯那一代,周人亲近中原和商邑,姜戎的势力已逐渐衰落,因此父亲得势后,他们自然也前来示好投诚,结为同盟。”
白岄眼角微弯,“太公之于西伯,就像伊尹之于汤王……如果太公当初留在丰镐主持政务,就更像了。”
如果曾被人那样倾力信任和支持,大概是无论如何也忘怀不了吧?曾被为王者委以重任的臣子,只能在那之后成为先王的影子,不遗余力地去追逐先王的遗愿,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吕伋看着面前的女巫,“先王待巫箴亦是如此,想必你也能体会吧?”
闳(hong2红)门:指路寝的左门,即文献中所说“皇门”,见《逸周书·皇门》。
再套娃写个注释:路寝:指古代天子、诸侯的正厅(大概是最大、最正式的会议厅吧,可能约等于后世的金銮殿?)。《周礼·天官·宫人》:“掌王之六寝之修。”郑玄《注》:“六寝者,路寝一,小寝五。……路寝以治事,小寝以时燕息焉。”
“祭”的甲骨文写法:右边是象征手的一个爪子,左边是一块正在滴血的肉,下面的“示”表示祖先牌位,后来才加上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闳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