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雏鸟离巢,陶氏族人正吹奏着竹篪,驯养飞鸟。
两族的孩子都围在陶氏族长身侧,看着鸟儿们随着乐声落到他身侧,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
有孩子眼尖,远远瞥见白岄带着巫祝们返回族邑,欢呼道:“是岄姐姐回来了!”
白氏的孩子们霎时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团团地聚到白岄身旁,拉着她的衣袖问长问短。
“岄姐姐这次回来能多待几天吗?”
“岄姐姐,你看,这是我新学的,好看吗?我在上面刻了你的名字。”
白岄将那枚刻痕稚嫩的骨饰接过来,夸赞几句,也缀到身上。
有孩子托起她腰间那串骨饰,“唔……这一块弄脏了,岄姐姐摘下来我拿给父亲去打磨一下吧?”
圆形的坠饰似乎被烟熏过,上面残留着烟灰被擦去后的焦黄印记,不甚光整的表面上布满了细小裂纹。
白岄收回了坠饰,摇头,温声道:“不必了,就这样留着吧。”
“可是……”孩子们眨着眼,不解地望着她。
她是整个氏族的代表,他们希望将最美好的装饰连同祝福都挂在她的身上,如同雕琢一件最完美的压胜物,怎么能保留这样具有瑕疵的东西呢?
“啊,是阿岄回来了啊。”族中的巫祝和匠人也迎了出来,将孩子们各各带回,“阿岄还有事,别缠着她了。”
陶氏族长执着竹篪走来,雏鸟在他身后翩飞不去,“巫箴虽然每个旬日只返回族中一次,孩子们仍然很喜欢你。”
白岄伸出手,让正在学飞的雏鸟停留在她的手中梳理羽毛,看着跟随在巫祝身后追逐玩闹、逐渐跑远了的孩子们,“白氏迁至丰镐已有三年,在这里出生的孩子们,如今也都能跑会跳了。”
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是新的,新收的麦子,新结的蚕茧,新出巢的幼鸟,再过些日子,族人会为她缝制新的衣物,制作新的铜饰、骨饰、玉饰和珠料。
唯有那枚几乎要碎掉的骨饰,她始终未曾更换。
陶氏族长看着她拢在手中的骨饰,“我曾见你兄长佩过这样的东西,族人为你们制了成对的?”
“不,是兄长的。”白岄翻过手,未被火燎到的那面尚且白净,镌刻着白氏的族徽和“屺”字。
陶氏族长摇头,“随身带着他人的遗物是不祥的,更何况携带这样的物件参加祭祀,何等不敬?你叔父不管你吗?”
白岄道:“这里不是殷都,没人管这些。”
陶氏笑了笑,“也是,白氏的那些孩子和周人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白岄用手指轻轻抚弄着手中的小鸟,鸟儿歇够了,再次振动翅膀,飞到更高的树枝上去了。
“这样也很好,或许就能飞到更远的地方。”
“或许是吧。”陶氏族长侧过头看着她,“不知在巫箴构想的未来之中,是否有神木以供飞鸟栖息呢?”
“何必非要醴泉云实,才能繁衍生息呢?”白岄摇头,“其实放眼望去,这世上何处不可去呢?”
陶氏族长沉默,她说也有道理,从前商人惯于四处迁徙,可在殷都定居之后,他们的大邑越来越辉煌,商人不愿再离开。
巫祝们更是从此囿于神庙之中,如同被精心豢养的鸟儿,即将忘了如何振翅飞去。
“巫箴,那你想要怎么做?”
白岄轻声道:“我在找,还没有找到,在那之前,这天下终究还是神明的天下。”
巫祝带着人们越过莽莽的漆黑丛林,历经数千年一直走到今天,这座黑森林的出口已近在咫尺,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光亮了。
但名为“巫祝”的人是走不出这座丛林的,他们本就是这林子的一部分。
丛林之外的道路,会是怎样的呢?又是否会有一座新的丛林?他们也一无所知。
或许是留在这里更好呢?这里幽暗恐怖,充斥着神鬼与白骨,但至少这丛林的每一处,他们都已知晓、征服,在丛林之上,还有全知全能的天神,庇佑着他们。
辞别神明,走向那个未知的光明世界,恐怕也需要了不得的勇气啊。
“巫箴不怕我告知旁人吗?”陶氏族长看向远处,其他各族巫祝避居于这个族邑的边缘地带,不愿与白氏和陶氏混居一处,“你知道的,他们不会认可你。一旦发觉了你的计划,一定会试图阻止。”
白岄平淡道:“‘离’是捕鸟之网,以此为巫之号,自是更信仰鸟儿的部族吧?那些部族,原本居住在江水之畔、荆蛮的故地。”
陶氏族长笑了笑,点头,“……原来巫箴已猜到了。”
白岄道:“您不是也猜到了吗?才会不遗余力地说服族人随我西迁至丰,又命巫离前来协助。”
陶氏族长赞许道:“你很聪明。但不要在周人面前表露太过,他们可不喜欢过于机敏的女巫。”
“我在太史寮中,不过处理公务,协助内史推算历法而已,并未参与过多政务。”白岄看着近处的草地,荠菜开过了花,如今结了实,已泛黄枯萎,细小的菜籽一般的种子撒了满地,等待来年春天再发芽生长,“说到置闰,或许在长夏,可以找到置闰的时机。”
陶氏族长并不认同,“但商人的旧例,会在一年的末尾置第十三月,巫箴为何不在冬季置闰呢?长夏时节农事尚未结束,此时置闰,会打乱农人的计划。”
白岄道:“但到了冬季,河水断流,水位下降,便是再次进攻中原之时。于岁末置闰,会延误反攻的时机。”
如同三年前那次战役,只待隆冬时节,整备已毕的大军将要再次渡过河水,前去讨伐不自量力的殷君。
如果一定要在战事和农事之间做出选择,毕竟还是得选择战事。
陶氏族长摇头,“那就只能祝你们,早日取胜,早日归返,以免耽误农事。”
连年的备战与征战、巡行,以及对于中原各地的驻守,已抽调了太多本该务于耕作的农人,大片田野逐渐荒芜,这也是宗亲们始终不满的一个原因。
“姐姐!”白岘抱着满怀的新鲜草药快步走来,身旁是几名医师,巫即、巫罗、巫离和巫蓬也都与他同行,他们的身后则是白氏和陶氏的少年人,还有赶着牛车的胥徒们。
巫离一见她,就夸张地向巫罗笑道:“哎呀,不得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巫箴终于舍得回家看一看了。”
“巫箴确实喜爱处理公务,实在是勤勉啊。”巫罗懒洋洋地抱着草药,打了个呵欠,“我就不行了……今日为了外出采药,天还没亮就起了,又在郊外走了许多路,我已累死了,得回去补个觉。”
巫即好脾气地接过她手中的药草,“那我帮你处理草药吧。”
巫罗立刻眉开眼笑,眼睛霎时点上了神采,不遗余力地夸赞道:“那真是太好了,巫即,你也和周人越来越像了哦。”
“你夸人的词还真有意思。”巫即向身旁的医师们笑道,“宗亲们似乎至今都不知我曾是殷都的主祭,还以为我也是疾医或是疡医。”
医师倒有些惶恐,“您是主祭,我们怎敢与您相提并论?”
“不,我很喜欢,也很羡慕你们。”巫即看向白岄,“若将来医师的职务有变动,巫箴可要为我引荐一番才好。”
白岄点头,“自然可以。”
白岘也将草药一股脑塞到巫即怀里,轻快地跑到白岄身旁,“我就想着今天是你回族邑的日子,果然来了!”
未等白岄回答,他从怀里掏出几支麦穗,捧到白岄面前,“我们和医师一起外出采药,见农人们在收割麦子、焚烧留下的秸秆,田野里可真热闹啊。这几支麦穗结得很漂亮吧?是农人听说我是大巫的弟弟,托我转交给你的哦。”
白岄接在手中,金色的麦穗颗粒饱满,密集的芒刺攒聚,摸起来有些扎手。
“农人们说什么?”
白岘笑道:“他们说,一定是去年的蜡祭让神明很满意,今年的收成才会这么好。因此托您将这几支麦穗放置在宗庙里,让先王能够看到,并且继续护佑大家,希望之后不要有虫害才好。”
白岄收起麦穗,“新麦已经献过宗庙了,不必另行进麦。”
白岘争道:“那不一样的,那些麦子是亨人准备的吧?这可是农人亲手交给我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希望能亲自去宗庙献给王上呢。”
医师们讶异地看着白岘,又看看白岄。
祭祀是庄重之事,本该只有王才有资格主持,后来王将这样的权力分给了巫祝与所信任的臣子,命他们同掌祭祀。
但无论如何,哪有让处于乡野之中的农人亲自向先王进麦的道理呢?白岘这些话,即便在丰镐也显得过于叛逆。
白岄却没有生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这样的话,阿岘下次告诉农人们,先王还在注视着世间,请他们自己捧着新麦祷告吧,先王会听到的。”
白岘点头,撇了撇嘴。
说到底不过是些哄人的话,只是这话从身为大巫的白岄口中说出来,就与其他人说的不同了。
先王还在的时候,大巫便是他信任、倾力支持之人,如今先王到了天上,能沟通神明的大巫自然与他更是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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