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岄回到白氏族长居住的屋舍,几名巫祝正值守在院落之外,戒备森严。
“阿岄回来了,族长和葑正在查看巫医传来的信息。”
“又有新的消息吗?”
“是的,今日拂晓时分送到的。”
白岄推开门,白氏族长和白葑正在拼合竹简。
这些简牍原本置于狭长的陶罐之内,用陶泥直接封口,以确保途中不会缺漏、遗失。
白氏族长抬头看她一眼,神情凝重,“阿岄来了,这次是巫腧传来的消息,想必比其他消息更可靠。”
白岄在桌案前坐下,低头翻看十数支竹简,“他与邶君联络上了吗?”
“尚未。”白葑摇头,“巫腧提起,卫君与鄘君确实到达了殷都,被殷君与贞人亲自迎入王城,他后来又请小疾医仔细打听,说邶君并未与两位兄长同行。”
白岄道:“上一旬曾接到过邶君的口信,他从霍地调集了兵力,打算从西北方向进攻殷都。”
白葑皱起眉,“霍地与殷都道途遥远,不知沿途的诸国是否提供协助?”
“江汉一带的侯国倒是听从随侯的调遣,中原各宗亲则以卫君为首。邶君年少,北部的诸国不服他,听他回报的消息,他们多是袖手旁观。”
白氏族长叹口气,“商人的势力一向于东部、北部更重,邶君若无协助,只怕连王畿都到不了,又谈什么攻打殷君呢?”
巫祝和医师们在院落外的空地上,就近翻检、晾晒草药。
巫离随陶氏族长返回族中,巫罗说实在太困,不想独自回宗庙旁的住所,便跟着巫离去她那里暂歇。
白岘坐在矮墙上,耐心地为族人和前来求医的国人问诊。
夏季炎热,虫蛇百出,多有些皮肤生长疖肿、脓疮的疾病,初起者便采集新鲜的草药,捣烂后以汁液、药泥贴敷治疗,令其自行消退,严重者则需以针砭刺破皮肤,引流其中脓液。
医师见白岘忙前忙后,从问诊到敷药事事亲为,忙得满头是汗、一身的尘土,劝道:“阿岘,捣药的事交给胥徒做就好了。”
白岘用没沾到药末的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不行不行,不一样的药研磨的时间也不同,有些需要手法轻缓,有的则需要反复揉搓,还有需要加水、加蜜、加油脂,种种不同,我一时教不会胥徒,还不如自己来。”
巫即翻动着药草,“小阿岘还真是喜爱这些啊。”
医师点头,“阿岘确实醉心于此。先前王上希望阿岘能做医师,听闻大巫也应允了。”
巫即拈起一株药草,抬眼看向医师,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但……阿岘如今一半的时间都在医师的官署,在族中时也不过教授孩子们课业,似乎并不参与族中事务的管理。”医师回头看向门户紧闭的屋舍,“大巫在与白氏族长商议要事吧?她总是将那位名为‘葑’的巫祝带在身旁,却不让幼弟参与,恐怕确实不打算令他做继承人吧?”
巫即只是笑着不答,白岘看起来单纯活泼,可到底是在巫祝的族邑中长大的孩子,又有那样优异的兄姐,他真的不会接手白氏的事务吗?或许会是白氏布下的一枚暗棋呢?
何况身为大巫的弟弟却放弃为巫,而是做为人祛病除灾的医师,这一做法,也切实地消除了周人对白氏的猜忌和排斥。
怎么看,都是族中经过深思熟虑才采取的行动,绝非因为一时宠溺幼弟,便对他听之任之。
白昼渐长,万物有余,院落旁栽种的木槿花逐渐繁盛,开出众多或粉或白的花朵。
女孩子们正挽着篾竹编织的小篮,采摘浓翠的木槿叶和盛放的花朵。
五月,天气入暑,蚕事已毕,麦已收尽,黍菽成熟,谷正待播种,同时还要着意防治虫害,农事十分庞杂。
司马正积极备战,也趁这鸟兽繁盛之际,组织了数次小型畋猎,以操练兵卒、戎车。
当然这些辛苦劳作或是兵戈之事,与巫祝都没有什么关系。
宗庙旁巫祝聚居的院落内,乐师和巫祝们正忙于修整各类乐器和舞具。
巫离擦去额角的汗珠,将脱下来的祭服随手甩到一旁,往白岄身旁凑过来,“小巫箴,你把事务都扔给我们了,自己倒清闲。”
白岄摇头,“我有许多文书要写,并没有在巫离看不到的地方躲懒。”
“哦,我就随口说说,不用这么一本正经解释,真没意思。”巫离侧身揽住她的肩,把头也埋到她肩上,“算算到丰镐也快一年了,再想起殷都的那些事,远得好像是上辈子了。”
他们不再主持祭祀,哦当然丰镐也根本没有那种当场杀牲的祭祀,这里的巫祝们,大概连条鱼都不会杀。
她在这里,三天住在宗庙,五天住在族邑,带着巫祝们外出到农人之间指导节气、搜集流言,或是教女巫们练习娱神的舞蹈。
众人尊敬或是忌惮他们曾是殷都的主祭,一向以礼相待、奉为上宾,除了白岄和辛甲,从来没人管束他们。
巫离探出头去看正忙着修缮乐器的巫祝和乐师,“巫蓬,你在做什么?”
巫蓬将几支蚕丝搓成一束,制成琴弦,绷在琴码之上,拨动丝弦,侧耳倾听音准。
椒和巫祝们在旁清洗石磬、擦拭篪管,向巫离轻声道:“巫蓬在调音,请您不要打扰他。”
“巫蓬……你理理我嘛。”巫离才不管这些,凑到巫蓬身旁,控诉道,“你看小巫箴都不理我。”
巫蓬将校正好的瑟放回膝上,抬眼看向缠人的女巫,“那你的舞练得怎么样了?”
夏季炎热,作物需要大量雨水,商人喜欢以烄祭祈雨,周人认为那太过残忍,希望沿袭夏人的习俗,他们相信神明会被隆盛的音乐和女巫的舞蹈打动,从而降下丰沛雨水。
为了能编排出打动神明的舞蹈,巫离已带着善舞的女巫们练习了数月,把脸都晒黑了不少。
“我觉得很不错啊。”巫离指了指远处认真练习的女巫们,然后她仰头去看万里无云的天空,笑道:“不过你看,这几日还不行,‘神明’还没准备好。待我再看几日星象和云气,挑个好日子,一定能打动神明,当场下起雨来。”
白岄轻声道:“三日后的日昃时分。”
“诶,你都帮我算好啦?”巫离欢呼一声,紧紧地搂住她,“小巫箴,你真好!”
白岄推开她,走向正在跳舞的女巫们,“巫祝和乐师都在,别这么不庄重。”
“哎呀,我只是太惊喜了,一时没收住,你别生气——唔?”巫离提步追上去,见有鸟儿自南飞来,“是兄长养的山雀,有什么要事吗?”
白岄面色一沉,“过去看看。”
椒将擦拭过的土埙一件件收回匣子内,望着白岄和巫离的背影感叹道:“巫离还真是有精神呢。”
巫蓬放下瑟,又抱起琴,一边拆下旧弦,一边道:“巫离的父亲早卒,她那兄长继任族尹时尚未成年,各氏族、姻族之间多有流言,只有他们兄妹相互扶持。因此巫离才养成了这样张狂的性子,与她兄长一个做恶人,一个做好人,只花了一年时间就将族中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样吗……难怪大家好像都很包容巫离。”椒眨了眨眼,原来商人的巫祝……斗得这样厉害?
“你觉得我们是因为可怜她才会纵容她吗?”巫蓬笑着摇头,在她额上轻轻点了一下,“丰镐的小鹿啊,每一个当上主祭的人,都是很有手段,也很残忍的,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如果你觉得谁很可怜,那一定他正打算骗你。”
椒抿起唇,眼中流露出不信,“可大家在丰镐,都很好啊……难道都是装的吗?不不不,我觉得大巫她就是很温柔的人啊,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巫蓬一哂,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只知道,你们周人那些同姓宗亲流言不断,竟已有了半年之久。他们在殷都,恐怕只需一月就乖乖闭嘴了,否则的话,巫祝和贞人会将他们送去见先王。”
时近日中,族邑中央的空地上人迹寥寥,人们都多在室内躲避耀目的阳光。
蝉已羽化,此刻正抓在树干上“吱吱哇哇”地吵嚷,鸟儿们停歇在树梢上,在连绵不绝的蝉鸣声中加入几点清脆的啼鸣。
陶氏族长站在树荫之下,肩上停着几只小鸟,正亲昵地蹭着他的面颊。
巫离用手遮着阳光,提着裙袂跑去,“兄长,我回来啦,殷都有消息来了吗?”
“有相熟的族邑传来消息。”他将一段丝织物递给白岄,那上面字迹细小,用单根的丝线绣出,笔画生硬,勉强能够辨认出大意。
中原地区陷入了混乱,消息被阻隔,不论是各诸侯、方国,还是远在殷都的贞人、巫医,或是避居于封邑的微子,已很久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络。
巫离看看白岄,又看看兄长,“上面说了什么?你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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