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公高快步走进太史寮,寮中正在处理公务。
各处桌案上是堆得小山一样的一卷卷竹简,巫祝和作册捧着处理好的文书出去、又抱着下属职官才呈上的文书进来。
召公奭与辛甲坐于一处批阅公文,白岄就着巫祝手中查看新裁的祭服和新铸的祭器、礼器,太祝带着巫襄坐在角落里一心一意地撰写蜡祭的祝书,丽季不在,太卜和巫隰正在推算来年的历法和节气。
毕公高小心绕过堆在地上的书卷和礼器,“召公,随从前来回报,周公和内史已到了郊外。”
召公奭和辛甲都搁下了笔,“好,一起出城去迎接吧。”
“将这些放在这里,一会儿回来再看吧。”白岄也放下手中的酒爵,“椒,你去召集巫祝和主祭,随我们同去。”
“哦?这样隆重么?”巫襄闻言笑道,“我们当初随巫箴来到丰镐,可没有这么大的阵仗。”
巫隰将算筹收好,也笑道:“何况那位冢宰和内史当时是悄悄离开丰镐的吧?回来的时候竟这样高调。”
太卜道:“巫箴初来丰镐,先王倒曾率领百官和宗亲相迎。”
巫襄点头,“周王确实很看重巫箴,巫箴也并未辜负这份信任。”
白岄未答,辛甲道:“出兵中原已成定局,谁也不能阻拦,自然不必悄悄返回。”
吕伋带着成王站在太史寮的官署之外,似乎等候已久。
白岄问道:“王上与小司马也同去吗?”
成王上前拽着白岄的衣袖,重重点头,“对,我也要去。”
刚走出一小段路,宗亲们聚集过来,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毕公高皱眉,下意识抬手护住成王,“你们来做什么?”
宗亲们情绪激动,拦在召公奭面前,问道:“召公,真要对中原用兵吗?”
“我们不同意,从先王那时开始,不断地四处征伐,我们已经受够了!”
“最初说是向商人寻仇,后来又说商王不义,是天命如此……可天命到底是什么?我们看不到。”
“原本以为打败商人后,这一切都会结束,可是你们看看现在——!”
自文王返回周原以来,长达近二十年的备战与征伐,早已令人身心俱疲。
这一切根本没有结束,众人期许的平静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他们已经对无休无止的征战感到厌倦了。
还有人拉住了毕公高,“毕公,你想想,管叔、蔡叔他们,可是你的兄长啊!”
毕公高甩开衣袖,冷笑道:“他们与殷君勾结,辜负了先王的重托,难道还有理了?!”
“别把话说得这样难听,管叔只是和殷君合作罢了。再说中原本就是商人的地盘,还给他们就是了,我们仍然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我们只想安安心心在丰镐,不,哪怕是回周原、回豳地也可以,中原离我们那么远,更不要说东夷——到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都让开。”召公奭冷冷看过遮在面前的众人,“阻拦王上与公卿出行,像什么样子?”
“我们不会让开的,我们不同意出兵,也不欢迎周公回丰镐!”
“如果你们也坚持要出兵,有的是办法把你们也赶走。”
“办法?”白岄越过众人走上前,看着说话的人,“什么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大巫……”众人往后退了一些,女巫的眼神阴冷,虽然理智上他们并不怕白岄,可对上那似乎能看穿人心的眼神,他们仍不自觉地心肝发颤。
一名青年站出来,“大巫,你是商人,别掺和我们的事。”
白岄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我要来掺和,而是各位这样遮道阻拦,几日后的蜡祭无法进行,可是要惹得上天和神明怪罪,激起民众的不满——不知道是谁想做这个罪人呢?”
青年皱眉,“真是强词夺理,这和蜡祭有什么关系?”
“周公返回丰镐是为主持蜡祭,你们拦着不让他进城,我要怎样安排接下来的祭祀?”
众人未曾料想到还有这样的安排,彼此交头接耳了一阵,有人说道:“蜡祭历来由王上主持,怎可让周公代行?”
“怎么?难道有谁比周公更合适吗?”白岄提高了声音,“各位有什么更好的人选,可以自己站出来。左右离蜡祭还有几日,临时换人虽仓促了些,却也不是不行。”
宗亲一时陷入沉默,谁也不敢搭女巫的腔。
白岄等了片刻,仍放慢了语气,“既然没有意见,那就不要再妨碍我们了。否则我就要去先王面前告上一状了。”
她将先王都搬了出来,一部分人迟疑地后退了几步,让出道路,但仍有人不忿道:“大巫就只会仰仗先王吗?先王已不在了,他们会怎么想,谁也不知道。说到底还不是任你在这里信口胡说?”
巫离恰巧带着巫祝们到了,闻言嗤笑一声,快步走来,“真可笑,如果连大巫都不能为你们传达先王的意志,那还有谁可以呢?”
佩戴着饕餮面具,身着赤色祭服的女巫像是吞人的烈火,烧得张牙舞爪,声音也不怀好意,“还是说,你们周人的先公和先王根本没有在天上,与神明同列?”
这是很严重的指责。
宗亲们都闭了嘴,生怕所说的话又被巫离故意曲解。
“何等的藐视神明?”巫隰侧头向巫襄笑着,并不高声,但能恰到好处地让在场的人都听到,“若在殷都,对待这样的人,哪怕是王的亲族、姻族,也必须要献给神明,让神明亲自教训他们啊。”
他说得好像真的似的,宗亲们只觉背后爬起一阵冷意。
成王从毕公高的衣袖后面钻了出来,声援白岄,“大巫是先王所信任之人,不容你们在这里胡乱猜忌。”
宗亲们齐齐向后退去,区区一个孩子,虽然气势有余,他们仍是不怕的。
不过站在他身后的公卿和巫祝们,实在是有些惹不起。
成王见无人反驳他,心下稍定,继续道:“殷君在中原挑起了战乱,是我命周公去豳地调集师旅,对中原用兵。”
不知是谁先轻笑出声,随后有人接口:“王上就别说笑了,您还小呢,可没法发布政令。您不如问问,这两寮上下,到底是听周公和召公的,还是听您的?”
毕公高怒道:“你们——”
召公奭拦住他,“既然知道两寮听谁的命令,各位就没有想过,为何迟迟不处理你们吗?”
“巫祝们已查出是谁在悄悄散布流言。”白岄看向众人,目光在其中几人身上略作逗留,看得他们冷汗直冒,“原本是要给你们一点教训的,但周公说,不能伤了同姓宗亲之间的和气。”
“既然你们不想听先王的话,那不妨告诉你们,先王命周公总揽两寮政务,太公也同意如此,两位虢公都默许,论年长功高,以太公为尊,以虢公为亲,我们做小辈的,自然只能听从。”
她走上前一步,盯着闹得最欢的那人,“——对吧?”
召公奭接口,“你们既然要阻止周公返回丰镐,那之后两寮的事务就由我管理,我可不像周公那样宽仁,再这样扰乱公务,目无纲纪,之后司寇会将你们交给甸师处置。”
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宗亲们面面相觑,层出不穷的流言已在丰镐风传了许久,没有人找过他们的麻烦,连在闳门的两次集会谈话也都不痛不痒、好话说尽。
他们还在沾沾自喜,或许这些怨言起到了效果,令公卿们有所忌惮,才愈加大胆,甚至在周原遮道阻拦白岄和辛甲,希望从他们口中打探消息。
那时这两位殷都来的贵客彬彬有礼,说了些客套话敷衍过去,令他们错误地以为,两寮对他们的态度优柔放任,因此今日才敢大张旗鼓地前来阻拦。
谁知道——原来是早已铺好了罗网,等着他们往里跳。
白岄侧过头,将女巫唤至身边,“椒,你将农人和国人的意见告诉大家。”
“好。”椒站到众人之前,神情肃然,朗声道,“听闻王师将要出征中原,农人从秋季开始搓制绳索、缝制戎衣,司土那里已收到许多。国人也踊跃响应卿事寮的征调,应征成为胥徒,在秋季协助铸铜,入冬后制作皮甲、弓箭,司工手中应有名册与府库记录,一查便知。”
农人和国人都已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他们或许都不知道现在的王究竟是谁,但他们已经决定,将要如同他们的祖辈追随古公亶父一样,继续追随他的后人,不问缘由,也不计后果。
国人已同意了,宗亲的意见,恐怕已不值得参考。
“你们既然都在,那就一起出城去迎接吧?”毕公高携起成王,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宗亲,“你们的信使想必没有告知你们吧?周公和内史并不是独自回来的。”
毕公高续道:“是豳师的将领们带着兵卒,一路护送他们返回丰镐。此刻豳师正驻扎于郊外,我劝你们不要妄动。”
《诗经·豳风·狼跋》:
狼跋其胡,载疐其尾。公孙硕肤,赤舄几几。
狼疐其尾,载跋其胡。公孙硕肤,德音不瑕?
(大意为狼退则踩到尾巴,进则踩到下巴,比喻处境窘迫,进退两难。而公孙则服饰光彩,品德高洁。)
此诗历来有点争议,但不多,如果将“狼”和“公孙”形成对比,那应是赞美之辞,如将“狼”与“公孙”比兴,那就是讽刺之作。
清以前学者大多认为此诗中“公孙”即“周公”(先公季历之孙,简称公孙)。诗以“狼”之“进退有难”,喻周公摄政“虽遭毁谤,然所以处之不失其常”。但抛开儒家那一套观念,现代也有学者认为,将这首诗和《豳风·九罭》(为挽留贵客之辞)结合看,应是豳地军民描绘周公进退两难、处境艰险,并向他谏言不应返回丰镐的歌谣,其中的感情既不是赞美也不是讽刺,而是忧虑和同情居多。
拓展阅读:豳(宾bin2)风,《诗经》十五国风之一,共七篇,为先秦时代豳地民歌。豳同邠,古都邑名,在今甘肃庆阳、陕西旬邑、彬县一带,是周族部落的发祥地。曾被戎狄所侵占,当时的周族首领古公亶父带领族人迁至周原(俗称西岐,今陕西岐山县一带,似乎周人迁过去之前这块地叫姜原),在季历(又称公季、王季,古公亶父幼子,文王父亲)时期周人可能已经夺回豳地的控制权,最迟到武王伐纣前,这块地肯定已经抢回来了。豳地驻有豳师,是周对抗北方部族的军事要地,有观点认为周公曾是豳师军监,因此《诗经·豳风》的作品大多与他相关(当然写这论文的教授也是猜测……这里涉及到很复杂的问题,先不展开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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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狼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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